程世良被冻醒了。
他从县城东汽车站露天的长椅上爬起来,看着晨岚和烟袅氤氲着的县城街道。他不想去什么地方,县城一条街,昨天,在傍晚斜射的阳光下,他已经逛了几个来回。他只想填肚子,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喝了一小碗七分钱的胡辣豆腐羹。
他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听到一阵跑步声,他也许会再一次坐下的。想填肚子,可钱呢?跑步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一二一”的喊声。程世良揉揉眼,朝喊声望去。突然他长叹一声,摇着头转过了脸去。他不想看那些神气十足的学生们,一看就来气,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妒火。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完全可以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不比别的年轻人差,至少不比本村惟一上了学的高佩莲差。他记得,还在他们那个不分男女光着脊背爬在河滩松软的沙地上晒太阳的年龄,他的脑袋瓜就比佩莲聪明。佩莲最多只能从一数到二十,而他可以数到一百,如果不嫌乏味的话,当然还可以数到一千。那次,一个下乡来的公社干部逗他们玩,问道:
“哪一种电不要钱?”
谁也答不上来。佩莲思谋着,片刻,翘起下巴,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家的电不要钱。”
那个干部哈哈大笑。别的孩子都以为她回答对了,异常羡慕地望着她,不知是羡慕她的聪颖,还是羡慕她家那种不要钱的电。惟独程世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挑衅似的对佩莲嚷道:
“你们家的电算啥?不要钱的电是天上的闪电。”
“哦?”那个干部惊奇地望着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现在,当他别转了脸去,不想去看一群学生跑步的时候,他的倨傲却很快被一种悲哀所代替。他倏地迈动了步子,朝一边走去。然而,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当高佩莲吃惊地站到同乡面前时,他直恨自己刚才没有跑开。
“你来做啥?”
高佩莲穿了件小翻领的天蓝色布衫,扎着两根不长不短的辫子,红扑扑的然而和地道的农村姑娘相比仍不失白皙的脸上,一对黑津津的眼腈睁得好大。虽然世良比她只大两岁,但看上去他却老相多了。
“我是来……”他想编个谎,可怎么也想不出词儿来。
她笑了:“你没来过县城吧?”
他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啥看头。一条街,两座楼,几家商店。商店对你……”她打住话,瞅瞅他身后不远处的长椅子,又道,“昨晚你就在这儿睡了?”
程世良的脸顿时泛红了,可他还是“嗯”了一声,忙又补充道;“我喜欢在这儿睡,图个凉快。”
她诡谲地笑笑,显然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其实,你不如来找我,我可以把你塞到男生宿舍里。今天你回不回?”
他摇摇头。
“那你就来找我。呶!”她侧过身,指着前面街道靠南的一个拱形的门洞, “那就是我们学校。”
他抬眼看去,只见门洞里有几排红泥抹墙的教室,教室靠右,还有几排平房。有几间房子的墙已经被人推倒了,门窗也全部卸去,几个拿着镢头、铁锨的人立在墙边。
“说定了,咹?”佩莲说着,转身去撵他们的早操队伍了。
程世良自个儿忧郁地摇了摇头。
他又开始在街道上来回转悠。一直转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已已经十分疲倦,便懒懒地靠到学校门口,无聊地望着里面正在拆房子的几个人。
“你们都不敢上,都是些草包虚大汉。”那边拆房子的人中,有人在喊。
“你上呀!”
“我是带工的。你们不上我去另找人。”
又是一阵静谧。过了一会,程世良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人顺着一架陡立的木梯,慢腾腾往上爬去,爬一节往下看一眼。那人好不容易爬到房顶上,回过身来,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轻轻揭去了一片瓦。
“靠近点!接着。”那人说着,笨拙地将一片瓦丢了下去。“哐嘟”一声,瓦碎了,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摔碎瓦的声音。
程世良再看房顶时,那人早已经满头大汗。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悄没声地立在房前,呆了一会,一狠心,便快步踏上了木梯。
“老汉家,你往里靠靠。”大概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吧!他直直地站到房檐边缘的瓦上,神态自若。
那人听话地朝里挪了挪。程世良蹲下了,朝下喊道:“接好!”话音刚落,他就将一片瓦甩了下去。“哐啷”一声,那瓦片还是摔在了地上。他用劲太猛了,瓦片飞过了房下那三个接瓦人的头顶。他歉意地朝下笑笑,将又一片瓦抛了出去。
“好!”底下有人道。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叫好声。到后来,程世良竟连眼都不抬,就可以将瓦片扔得准确无误了。等他觉得需要擦去额上汗珠的时候,两间房子的瓦片已被他揭掉了一半。
“小伙子,下来歇会。”房下有人朝他喊道。
程世良瞅瞅,不禁失声叫起来t
“金库!”
他快活地直起了腰,前走几步,动作麻利地爬下木梯。
“你不是在道班么?”
“早就不干啦!”金库四下瞅瞅,看那几个接瓦的人都到一边歇去了,又小声道,“那次我的鱼出手后,我就回村了,呆了半年,急得呆不住,又跑了出来。你呢?”
“我?”程世良“嘿嘿”笑起来。
“看你今天干活的架势,我就知道你非得求我不可。怎么样?咱们一起干一段时间?靠这几个老头,这点活能磨到牛年马月去。下午,我去给学校说说。”
“行!”
“走!”
“去哪儿?”
“吃饭。”
傍晚来得这样匆匆,天边烧红的霞色很快隐入了远方大山的背后。县城变得清静起来--店已关门,人已归家,汽车站已没有车辆往来。那条孤零零的长椅又将成为程世良安眠的地方了。安眠?他怎么能够安然眠于梦乡呢?下午,当他再次去学校拆房时,有人婉言谢绝:“人手已经够了,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活儿吧!”他愕然了。他没有再见到金库,那几个拆房的小工也没有和他搭话,劝他走开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黯然离去,但他没有走远,站在校门口,等待着金库的出现。然而,这种平静的等待却被心口和小腹突然出现的一阵绞疼扰乱了。他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肚子已经饿瘪,可中午,金库一下子让他灌进了四大碗汤面。他捂着肚子,蹒跚着离开校门,来到车站的长椅上,那被疼痛折磨出的汗珠已经挂满了前额、鼻翼。
他坐坐,站站,走走,望望。望那渐渐变得朦胧了的流动的云翳和山脉,山那边当然还是山,他的家就在云翳之下的大山之中。此刻,他觉得他已经离开家很久很久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寂使他想马上回去,回到那虽然贫寒却可以得到琴儿关心的家中。他真的朝前走去。他想,与其在这里忍受病疼,不如一步步挪回去,挪一夜,再挪一天,总会挪到的。他走着,突然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是那种只有隆冬冰凉的炕上才能感觉到的冷。他不住地打着寒颤,双腿也骤然感到阵阵发困,尤其是膝关节的地方,仿佛脱了节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是疼是乏的难受。他猝然停住了。等他再次回到车站长椅上时,那种说不出滋味的难受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全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他用衣服前襟裹紧了身子,颓然歪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只想冬日家中那偶尔会有的发烫的炕,只想面前如果有一堆窜动着火苗的火,那他就会滚到火里,任火苗舔焦自己的皮肤。
晚风拂来,带着浓浓的烟火味儿。这味儿使他明显地意识到自已是万万不能这样呆到天亮的,即使死,也要死在别人(不是亲人熟人也好)面前。他身不由已地朝学校走去,好几次都差点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倒--不是路不平,是自己的腿太软了。他来到学校门口,朝里望望,迟疑着走了进去。可是他没有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反而像做贼一样悄悄隐入了房影遮去微淡星辉的黑暗处。他希望见到却又羞于见到高佩莲。又一阵腿软,他差点跪倒在地上。他鼓鼓劲,站定了。这时,他听到身旁草丛中骤起一阵沙沙声。在他扭过脸去的同时,草丛后面忽地站起一个人来。
“谁?”
“我。”
“你是谁?”那人在紧裤带。
“我……”程世良听出那人是个女的。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迅速离开的样子了,浑身打着哆嗦,异常清晰地让对方听到了自己上牙碰下牙的“咯咯”声。
“你要做什么?”
他移动了身子,抬脚朝一边走去。当他迈出第二步时,沉重的脚绊住了一墩草根,“咚”的一声,整个身子便重重地倒向黯夜遮罩着的草丛。
“来人啊--”那女人突然大喊起来。她以为他是向她扑去的。
他听到了这喊声,心里一阵发怵,但他没有能够马上爬起来。
“他……他……他想……”还是那女人走了调的余悸未消的颤音。
程世良爬着坐了起来。
“好大胆!跑到女生宿舍后面耍流氓来了。”
“打!”
脚,都是些穿球鞋的脚。程世良不知道朝自己伸过来了多少只、多少次。他的头开始疼了,接着是大腿和腰肢。他展展地躺在地上,这边踢过来他朝那边滚,那边踢过来他朝这边滚,嘴里不由自主地哼哼着。然而,这并不是求饶,在挨了第一脚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已经闪过今夜就死在这里的念头了。
“别踢啦!你们别踢啦!”那女人突然变了腔调。
人们住脚了。程世良的身边四周出现了一阵粗声喘息的合奏。
“佩莲,到底咋回事?”
她没有回答,蹲下身子,头伏得低低地朝他脸上看看。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快!快过来呀!把他抬到男生宿舍。”
那些人仍然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不动。她使劲扳住他的肩膀,想抬他坐起来,但她的劲儿太小了,只扳得他全身动了一下。
这时,程世良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望望上面的人头和天上的星光,咬着牙翻了个身,然后才慢慢撑着身子,斜坐了起来。他看到不远处那个敞开门的豁亮的房间里走出一个老汉来。不知哪来的劲,他竟然站了起来,踉跄着朝前走去,走了五六步,便一头扑向那老汉的怀里。
“金库大叔……”他嗓子哑哑地叫了一声,禁不住悲声嚎哭起来,“亲叔啊……”
程世良在民工房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中,有两天他是卧床不起的,吃屙全靠金库大叔伺候。医生也是由金库大叔请来的,说他的病是肠胃炎引起的重感冒,给他打了一针,开了一些药。程世良从未打过针吃过西药片儿,一吃就灵验。第三天他就可以下床干一些扫屋、提水之类的轻活了。只是大腿和腰部被踢得太重的地方仍然会出现阵阵隐疼。
第五天,程世良表示要离开这里。金库大叔指着东倒西歪躺在床上歇晌的民工说:“你们都是世良的长辈,你们能不能帮他个忙,就算是帮我。”
那几个人愣了,因为金库大叔还从未这样严肃地对他们说过话。
“啥忙呀?”
“世良让学生打了。这是因为学校没好好教育学生是不是?那这医疗费是不是应该学校出啊?”
“那还用说!”那天在房顶战战兢兢揭瓦的老汉说。
“可是人家不出。”
“你金库面子大,给学校领导说说嘛!”
“说了!我说,学校要是不出医疗费,我们几个就都不干了。”
几个民工瞪起眼,互相看看。半晌才有人吱晤道:“这怕不好吧!丢了罐罐有盆盆,人家还怕再找不来几个做小工的。”
“不会。我们是月初来这里接的活儿,今儿是十六号,十六号以后他们就得发全月工资。我们一走,他们不就白撂了将近两百块钱么?可世良的医疗费才多少?大不了三四十块。”
“万一……”
“万一人家要面子不要钱,从今往后,有我金库吃的,就有你们挣的。”金库拍胸道。
人人都不言语了。
果然,翌日下午,当金库带着程世良再次去交涉时,人家拿出了早已数过放好的三十七元钱。金库大叔接住,连句客气话儿也没说,扭身就出了办公室。然后,站到院子里,等程世良跟了过来,便抽出五元钱;“这个你装在身上零用。别的我替你保管。”
程世良眨眨眼,没有吱声。可他那迟迟不伸过手来接钱的举动,表明他不愿意金库大叔为他保管钱。
“拿着呀!”
他接住了。他突然想到他能有这五元钱也是大幸。那医疗费是金库大叔出的,钱应该全归金库才是。令他纳闷的是,给他打的那一针、吃的那几片药竟值这么多钱!
“我看你不要这样急着回去,回去做啥?”金库见他将钱揣好了,便道。
程世良自从挨打之后似乎变得深沉了、内向了。他点了点头。
“你年轻,脑子灵,手也不笨,倒是应该学点技术。”
程世良又是一阵点头。
“你有门路?”金库故作诧异地道。
“没有。”
“那你点啥头?”金库大叔有点火了。在他的预想中,程世良应该马上哀求他帮忙才对。
“?”
“愣啥?你到底想不想学?”
“想。”
“那你得请我的客。”
“好。”
“好个屁!你有几个钱?你应当说,等我学成了手艺,摆一桌酒席报答亲叔你。”
程世良面无表情地说:“对!等我学成了手艺……”
金库大叔长叹一声:“我看你是叫人家给打傻了。嗐!挨一顿打算啥?当初韩信……算啦!说这些你也不懂。总归一句话,不栽跟头不知疼,不饿肚子不想娘。要在社会上立定脚跟,站稳身子,不栽十个跟头就别想办到。明天,我领你去拜个师傅。人家是县农机站修理拖拉机的。将来以后,不光在你们日月村,就是在全公社,你都是机器大拿。”
程世良听着,脸上泛起一层笑意来:“全靠你啦亲叔。”他的话很干脆。
金库“嘿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