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功站起身来,为难地道:“我已经向梁王当面说明,与阿盖公主婚约一事做不得数……”那宦官脸色一沉,道:“信苴是想要抗旨么?信苴雄霸西南多年,原也有抗旨的本钱。”段功听他如此说,只得道:“段某不敢。”宦官道:“那就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这南方可真是又湿又热。信苴,这里可有歇脚的地方?”段功忙道:“来人,快送中使去五华楼歇息。”
送走中使,马文铭、大都才过来参见。大都笑道:“恭喜信苴。”段功苦笑道:“何喜之有?”又问道,“二位何以会随同中使一道前来?”大都道:“上次行宫宴会不欢而散,大王深感不安,特命下官前来谢罪。”段功道:“事情既已过去,不必再提。”
马文铭道:“尊羽仪高潜中毒一事,行省已经查明真凶,特意委派我来向信苴禀明真相。”段功颇感意外,道:“噢?真凶是谁?”马文铭道:“并不是阿盖公主。”段功道:“这我知道。”
他当日也曾怀疑是阿盖往酒中下毒,然转瞬一想,便知道不会是她。当时陈惠举刀扑向他时,距离只有数步之遥,情形极是凶险,若不是她挡了一挡,说不定他早就被陈惠一刀刺死。她既能舍身救他,又何须再下毒害他?
马文铭笑道:“真凶其实是王九。”段功一听到这个名字,全身一震,半晌才道:“原来是他。”
王九便是高潜父亲高蓬的厨师,当日被梁王收买,往饭菜中投孔雀胆剧毒害死了高蓬,又逃到梁王一方。
马文铭道:“王九自来到中庆,一直在大王行宫里当差,主管厨下大小事务。他得知大王与信苴结盟,十分恐慌,生怕大王会将他交给信苴处置,决意挑拨二位相斗,是他事先往信苴的杯子内壁中涂抹了毒药,计划害死信苴后,再嫁祸给大王。这是他的供词,请信苴过目。”
杨宝今日当值,忽然插口道:“我有一事颇感困惑,想请教小侯爷。”马文铭知道段功身边羽仪均是世家子弟,并非普通侍卫,忙道:“尊羽仪不必客气,有话请问。”杨宝道:“当日阁中西首案头除了食物外,已摆上一只酒壶、两只玛瑙酒杯,想来已经是预备好给梁王和信苴用的。阿盖公主歌舞之后上前奉酒,先取酒壶,再往两只酒杯中斟酒,酒先奉给信苴,酒杯却是梁王面前的那一只。”
众人当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有毒的实际上是梁王的酒杯,并非段功面前那一只。马文铭道:“杨羽仪问的极是要害,嗯,确实是这样,王九事先预备了两只玛瑙酒杯,只往其中一只抹了药,摆放时却是随意的,若是害死信苴,大家自然都会怀疑是梁王下毒,梁王死则罪名会落在大理头上。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令双方相斗,保他自己安稳。”杨宝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当真是一条毒计。”想到高潜之死,又是悲从心来。
段功略略翻看一遍供状,问道:“王九现今人在何处?”马文铭道:“他和家人均押在行省大狱中,大王说要等信苴亲自审问过后再处死。”段功心道:“梁王必是刻意如此,要表明内中绝无隐秘,好与我尽释前嫌。”当即将王九供状交还给马文铭,道:“此案既已真相大白,还请转告大王,宽恕当日段某拂袖而去、扰了大王寿诞之罪。”马文铭道:“朝廷既已下旨,信苴也该去中庆走马上任,自可亲见梁王,何须我再转告?”
段功只觉得为难之极,历任段氏总管也有受封平章之职的,然不过是虚衔,到中庆上任者还从未有过,更不要说被宗王招为驸马。他上次发兵已经引来治下诸多不满,说他贪恋阿盖公主美色,才会襄助大理死敌梁王,他自认为保卫家园而战,问心无愧,也懒得理会。如今他若受旨去中庆当驸马、做平章,又为的是什么?他若抗旨,朝廷就此大做文章,命梁王征讨大理,又该如何?虽则梁王不足为惧,然边境难免又起烽火,他之前与阿盖饮金为盟的一番苦心可就完全白费了。
马文铭似是猜到段功心意,道:“长期以来,云南一分为二,东属梁王,西归大理,多有内斗,才给了外敌可乘之机。若是两家合二为一,何惧强敌环伺?眼下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信苴是梁王爱婿,已经是一家人,又出任平章政事,掌管行省,翁婿齐心合力,励精图治,别说一个明玉珍,就是天下红巾齐来云南,也无所畏惧。将来更是能北上收取中原失地,助皇上恢复天下一统。”
段真、杨智等人见他年纪轻轻,却侃侃而谈,各自心道:“果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却听见马文铭顿了顿,又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他父亲便是滇阳侯马哈只,亦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职。
段功问道:“令尊已经回中庆了么?为何不见沙笛回来大理?”沙笛在大理任达鲁花赤,数月前与马哈只一起去了天方朝圣。马文铭道:“家父新回中庆不久。沙笛大人已决意留在圣地不再回来,等家父上奏后,朝廷自会任命新的达鲁花赤到大理。”
段功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命人先送马文铭、大都去五华楼休息,又与属官商议朝廷圣旨一事。出乎意外的是,绝大多数人竟是极力赞成段功到中庆上任平章一职,段真更是道:“信苴去了中庆,娶阿盖为妻,日后云南全省尽在信苴掌握,这可是重振我段氏雄风的绝好机会。”
段功见群情慷慨,只得道:“此事重大,我尚须多斟酌几日。”遣散众人,在厅中踱来踱去,施秀等人不敢相劝。过了好大一会儿,施秀才小心翼翼地道:“屋里太闷太热,信苴不如出去走走。”段功幡然醒悟,道:“说的极是。”换上便装,带了施秀、杨宝等几名羽仪,策马出城,一路往北,来到无为寺。
却见伽罗正上山采草药归来,杨安道背着个极大的背篓,默默跟在她身后。自杨胜坚死后,他一直精神恍惚,施宗见他无心当差,便将他调来了无为寺。
施秀先叫道:“伽罗!”伽罗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再无昔日洋溢的热情,对段功也熟视无睹。众人知道杨胜坚和高潜之死对她打击甚大,并不计较。
段功又想起脱脱被杀前已中孔雀胆一事,回头问道:“那孔雀胆一事查得如何了?”杨宝道:“时至今日,无为寺进出依旧盘查得极严,可还是没有找到丢失的孔雀胆。想来当日药师殿所失两副,已经被凶手尽数用在了脱脱身上。”段功道:“既是如此,为何高潜临死前特意指认凌云便是盗窃孔雀胆之人?”杨宝道:“属下也不清楚高潜为何要这样说。不过凌云进无为寺后不久就被擒羁押,手脚锁住,又受了重伤,绝无可能偷到孔雀胆。”
高浪道:“会不会是无依禅师偷了孔雀胆,又用它毒死了脱脱?”杨宝道:“这不可能。若果真是无依禅师下毒,脱脱必死,他又何必再冒险去回光院再割脱脱一刀?”施秀道:“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无依禅师先往脱脱茶水中下了孔雀胆,以为他必死,后来又担心有人发现脱脱中毒,送他去药师殿,一样有解药可以救治,所以又赶回来割断了脱脱喉咙。”杨宝道:“这倒是。”施秀道:“我去狱中问过无依禅师,他并不否认是他下毒。”高浪不屑地道:“无依禅师功夫了得,一刀便可杀死脱脱,又何须下毒?”
议过一回,也无结论。进来寺中翠华楼,把守的武僧见段功到来,慌忙上来参见,禀告道:“罗先生正在五楼观经处读书。”段功道:“正好。”径直上楼。
罗贯中听到人声,猜到是段功到来,忙下楼来,正好在四楼遇见段功一行,忙上前参拜。段功便请他到丹青室坐下,问道:“罗先生书读得如何?”罗贯中道:“极好。大理久绝于兵祸,藏有许多绝版罕见的好书,这翠华楼当真是一座宝库。”段功听他说“大理久绝于兵祸”,一时心有所感,沉吟不语。
罗贯中料他不是来找自己谈论读书的,问道:“信苴似是心绪不佳,是否有烦心之事?”段功道:“正有事想请教罗先生。”当即说了朝廷圣旨一事,问道,“罗先生以为段某该如何抉择?”罗贯中道:“信苴原来是为了此事烦恼。”指着墙上一幅画道,“信苴请看这幅画,有花有叶,却是没有土。”
罗贯中所指正是旁人送给高兰的那幅《墨兰图》。段功曾听夫人提过画者是南宋遗民,画兰不画土寓为故土为蒙古人所夺,一时间不知罗贯中何所指,颇感茫然。罗贯中道:“没有土等于没有根,无法长活。信苴既忠于元人,元人才是信苴的土,并不是大理这一片土地。”话意大可玩味。段功恍然大悟道:“果真如此。”他知道罗贯中是汉人,又是张士诚的幕僚,与元朝为敌,出声指点实际上大违本心,当即谢道:“多谢罗先生指点。”罗贯中道:“不敢当。”
段功道:“那么,就不再多打搅罗先生读书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罗先生可曾找到了藏宝图?”罗贯中大吃一惊,讪讪道:“原来信苴早已经猜到我的来意,又为何还肯让我进来翠华楼?”段功笑一笑,只问道:“罗先生进楼读书已有几月,可有找到藏宝图?”罗贯中沉默半晌,道:“找到了。”指着墙上的一柄宝剑道,“藏宝图就在那柄黄龙剑中。”
段功意外之极,一向和气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重重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