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不免大为意外。她与杨宝、高浪、高潜四人被施宗发现后,不得已离开了回光院,但犹自惦记留在院中的段僧奴,因而只在附近徘徊,如此一来,杨智派来跟踪的羽仪很快就暴露了行踪。几人会意过来,低声商议了几句,杨宝有意提高声音道:“路上小心些。”高潜应了一声,便朝寺外走去。那羽仪果然上当,稍一犹豫,便跟上了高潜。虽然摆脱了监视的人,在藏经阁南面暗处藏妥,正好可以从花丛中远远监视回光院的大门,却依旧想不出法子救出段僧奴。干等了许久,忽见一条人影自南禅房闪出,往藏经阁后奔去。虽未看清面目,高浪却一眼看到那人手中提着把剑,大感好奇,正要追上前去问个究竟,又被杨宝扯住,道:“一会儿宝姬还得翻墙回去。”高浪道:“不是还有你和伽罗么?”正欲赶去,忽然南禅房又传来一阵动静,片刻后有人喊叫道:“呀,呀,来人,快来人……邹先生……邹先生被人杀了!有刺客!”伽罗问道:“邹先生是谁?”杨宝道:“应该是明玉珍的使者。”正愕然间,却见施宗率羽仪自回光院出来,迅疾赶去南禅房。片刻后,藏经阁后的树林传来打斗声。高浪道:“呀,刚才过去的那人肯定就是刺客。”忍不住要冲过去,杨宝忙拉住他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信苴肯定马上就出来了。”但段功却并没有立即出回光院,倒是不久后施宗又从南禅房出来,匆匆赶往林中,正从三人藏身的茶树前经过。只听见林中呼喝不止,高浪爱武成癖,听得心痒不已,熬了好大一会儿,正蠢蠢欲动时,又见大将军张希矫率大批罗苴子风一般地飙过。片刻后,段功步出回光院。杨宝忙回来回光院门口,正见一名羽仪来掩大门,猝不及防,慌忙忙拉着伽罗闪过一旁。高浪却不耐烦等待,大模大样地走过去。那羽仪赵平先前见过伽罗几人毫无征兆地从院中出来,现又见高浪出现在这里,不免莫名其妙,问道:“你是来找信苴么?他已经走了。”高浪道:“信苴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赵平道:“寺中出了大事,信苴命我与杨丹留守回光院,以防万一。”高浪跺脚道:“你都知道出了大事,竟还在这里磨蹭!”赵平一呆,问道:“什么?”高浪道:“刺客武功厉害,信苴叫你们速去林中帮手。”赵平与同伴杨丹交换了一下眼色,毫不起疑,拔腿往林中奔去,也未留意到躲在院外的杨宝、伽罗二人。诓走两名羽仪,三人急忙进来院中,只见脱脱犹自在窗下认真翻书,似毫不在意外面的动静,这份定力和气度非常人所有,确实令人钦佩。段僧奴早已经听得清楚,忙从花丛中站起,这才发现手足早已经麻木,稍微活动了下,这才朝伽罗等人奔过去,低声笑道:“好险。”几人忙回到西墙根,高浪甩出绳索,段僧奴先爬了上去,刚上墙头,正瞧见北面藏经阁后火炬熏天,亮如白昼,那刺客放开了挡在胸前的段文,抛下兵器,束手就擒,随即被扯下了脸上的蒙面巾。她只觉得心口一热,惊得呆了,心道:“怎么会是他?”那蒙面刺客不是旁人,正是在兰峰上有过一面之缘、令她心仪不已的汉人男子。几人刚翻回中院,便见那刺客也被拖进院子,往西而去,又见羽仪簇拥着段功往翠华楼而去。好不容易等大队人马过去,总算顺利溜回了伽罗住处。杨宝叮嘱了几句,约好明天再见面想法子安排宝姬后,自与高浪离去。段僧奴却放不下那汉人刺客,她是个直性子,胸无城府,当即告诉了伽罗心事。伽罗更是天真热情,立时要去看看这汉人刺客如何样貌,竟能令宝姬一见倾心。段僧奴也欲弄明白那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坚持要与伽罗一道去。此刻寺中戒备森严,她冒险去地牢探望刺客,当真凶险万分。仗着熟识地形,避开巡视的武僧,却又见地牢口有羽仪看守。伽罗便让段僧奴先躲在一旁,自己先去探风,看到刺客被悬吊在地牢后,一想到这是宝姬爱慕的男子,忍不住大生同情之心,不假思索地奔回段僧奴藏身之处,取了女儿剑,因不及解释,到她奔回牢口斩断铁链,段僧奴都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伽罗却尚未会意已经由此暴露了段僧奴行踪,若非杨安道、杨胜坚有所犹豫,旁人只怕早已经召唤羽仪、武僧到此搜索。
伽罗听见那刺客果断拒绝自己的好意,大为惊讶,道:“可是我不救你的话,你明日说不定会被信苴处死。”刺客道:“我宁可死,也不要你救。”
伽罗见他面临生死关头,却依旧倔强骄傲,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心中很是欢喜。她心思单纯,全然不关心世间林林总总的恩怨,甚至不关注刺客是敌是友,既对那刺客有好感,更是坚定了要救他的念头。
正思忖该如何救他出去时,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伽罗,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惊然回头,才发现施宗不知道何时站在了身后,以为自己心思被人知晓,又无应变之能,不由得吃了一惊,忙站了起来。
施宗两次看到伽罗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满腹疑虑,又问道:“你拿着宝姬的女儿剑在这里做什么?”他尚不知道伽罗来回取女儿剑一事,以为只是宝姬逃走时未带上佩剑。一旁杨胜坚内心交错彷徨,最终还是未揭露段僧奴很可能就藏在附近一事。
伽罗见施宗身后尚跟着不少羽仪,想必他亲至地牢,定是要加强看守,防那刺客逃走,心中登时沮丧透顶,知道今夜再无可能将刺客营救出去。
施宗不知伽罗心中盘算,见她不答话,疑心更重,只是此刻盘问多有不便之处,忙道:“信苴命你速去南禅房救治伤者。”伽罗惊道:“怎么要我去?白沙医师不在寺中么?”施宗不及多解释,道:“这是信苴的命令。伤者是外伤,你快去药师殿取了药箱赶去南禅房。”又招手叫过杨安道、杨胜坚道,“你们二人送她去,若是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说到最后,语气格外严厉,显是对二人放任伽罗留在地牢附近大为不满。
杨安道、杨胜坚忙道:“遵命。”虽然畏惧施宗的严厉,心中却多少有些庆幸亏得他的意外到来,才制止了伽罗的胡闹。
伽罗犹自迟疑,道:“可是我……”她听说要去南禅房,猜到伤者定是明玉珍使者,她的医术平常糊弄自己人还能应付凑合,可真要作为大理医师去给使者治伤,她可没这个胆量,正要向施宗解释她的医术实在不怎么高明,被却杨胜坚不由分说地拉离了地牢。
伽罗道:“可是我的医术真的不怎么好呢,哪够资格给使者治病?”杨胜坚笑道:“你是白沙医师的弟子,谁敢说你不够资格?”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她往药师殿去拿药。
经过药师殿外院墙根时,伽罗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那正是段僧奴藏身之处,不禁忧心起来,不知道她该如何从施宗眼皮下脱身,道:“哎……”杨胜坚忙道:“伽罗,你别拿着女儿剑到处跑,一会儿先留在药师殿。”
暗处段僧奴听得清楚,心道:“还是杨胜坚精明,不但猜到我藏在这里,还叮嘱伽罗将女儿剑收起来,免得别人看见了起疑,他到底还是顾念一同长大的情分。”
到得药师殿院门,因此处是禁中之禁,杨安道、杨胜坚不敢进去,只说在门口等她。伽罗无奈,独自进来院中。却见殿内灯火通明,师傅白沙正盘坐在药师爷神像下闭目念经,忙抢进去道:“师傅,原来你人在这里!信苴让我去南禅房给那汉人使者治伤,还是你替我去吧!”白沙缓缓睁开眼睛,不悦地道:“大呼小叫做什么?你不知道我从来不治汉人么?”伽罗恍然大悟道:“是哟,难怪信苴要叫我去。”顿了顿,又道,“可是我……”白沙道:“信苴叫你去你就去。”
伽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世间唯一可惧者只师傅一人,她深知师傅脾性执拗,不敢再多说,只道:“是,徒弟这就去了。”白沙道:“嗯。我回房睡了,千万别再来吵我。”伽罗道:“是。”径直到侧殿药房,放了女儿剑,拿过药箱,取了些止血生肌的药丸,匆匆朝外走去。
到得院中,她心中挂念墙外的段僧奴,不由自主地往北边围墙望去,只见那片种满了奇花异草的园苑中隐约有东西来回摆动,她以为只是跳舞草听见了人声有所感应,丝毫未放在心上。不料正走到门口时,忽听得园苑方向传来了呻吟之声,吓了一跳,凝神细看,真有一团黑影在北面墙根下蠕动。心道:“莫非是宝姬怕被施宗等人发现,冒险翻墙进来药师殿?”想到此节,也不敢惊动旁人,忙悄悄走进园苑,轻声问道:“宝姬,是你么?”
那人影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却始终站不起来。伽罗又问道:“你是不是跳墙受伤了?”忽闻见一股清淡幽雅的花香,闻之神醉,当即会意过来——宝姬当是正好跳进了曼陀罗花丛中。那曼陀罗有麻醉和迷幻效果,人若是长时间接近花丛,会产生晕眩和幻觉。
恰在此时,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月光下露出半边脸来,哪里是段僧奴,分明是个方头大耳的精壮汉子。伽罗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刚出园苑,正遇杨安道、杨胜坚二人。杨安道急问道:“出了什么事?”伽罗指着园苑道:“那边……那边有人……”杨胜坚反应极快,压低声音道:“难道不是宝姬么?”伽罗连连摇头道:“不是……是个男人……”
杨安道闻言,立即拔出兵刃,望园苑中去。走得稍近,果见一黑衣男子倒在曼陀罗花下,忙上前用长刀指住他,喝问道:“你是谁?”那男子哼哼唧唧答不出话来。杨胜坚抢过来一看,讶然道:“你……你不是明王使者的随从么?”
杨安道定睛一看,那男子果然明玉珍使者邹兴的随从姬安礼,不禁诧道:“怎么是你?”忙收刀如鞘,上前拉他起来。那姬安礼仿若醉酒一般,得搀扶才能立得稳。
杨胜坚叫道:“伽罗,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伽罗正烦恼不堪,哪有心思理会旁人的伤势,只漫应道:“他是被曼陀罗花叶熏的,过几个时辰自己就好了。”
忽见施宗疾步过来,厉声斥道:“伽罗,你怎么还在这里?耽误了使者伤势,信苴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么?”
伽罗生父是印度名僧,大理以佛教为国之根本,名僧地位极其尊崇,她在无为寺任性娇纵惯了,哪里听过这般重话,换作平时,早就地撂挑子不干了,只是她眼下隐忧重重,既挂念墙外的段僧奴,又担心地牢中的刺客,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低声道:“是,我这就去。”
施宗一扭头,又见到杨安道、杨胜坚一左一右携着姬安礼走出园苑,心下登时明白了究竟——这后院药师殿虽无人把守,但本身位于禁地中院后,外人无法接近,又不断有武僧来回巡逻,这姬安礼必定是众人忙着围捕刺客时溜了进来,但不久后刺客被捕,四周戒备更严,他一时无法脱身,就藏身在园苑中,凑巧在曼陀罗花下中了花毒,失去了行动能力。他无端出现在这里,他的同伙李芝麻则被施秀撞见出现在翠华楼附近,药师殿和翠华楼正是无为寺最要紧的两处,这使者一伙的不良居心昭然若现——想透此节,也不说破,即命道:“姬大人既受了伤,便请先留在药师殿养伤吧。”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羽仪使了个眼色。
药师殿是处两进的大宅,后面有两排廊房,可供人居住。此刻真相未明,当然要尽可能地将这些随从分开关押,以免他们串通口实。两名羽仪会意,上前将姬安礼接过,便要往殿后走去。伽罗忙抢过来道:“万万不可!他是汉人,决计不能进药师殿,万一被师傅知道,绝不会干休。”施宗一时忽略此节,微一沉吟,道:“那先送他去演武厅。”
一行人出来药师殿,正遇上达智领一队武僧巡防过来。施宗立即上前,低声告知尚有一名叫许江武的使者随从未能找到,估摸人应该在禁地中,请务必要细细留意。达智自幼出家,四十年来见过不少意图闯入无为寺的飞盗,有欲偷窃兵书秘笈的,有想盗窃灵丹妙药的,也有对无为寺镇寺之宝黄龙剑打主意的,更多的则是来寻找南诏藏宝图的。他一听施宗交代,立即明白了其弦外之音,点头应道:“请羽仪长放心。”自去安排人手遍搜禁地。
刚到翠华楼北侧,又遇到羽仪长施秀,一见伽罗便道:“伽罗,我正到处找你!你快赶去南禅房,信苴都问了两遍了!”伽罗赌气道:“这不是正要去么?”施秀道:“刚有羽仪来报,说使者已经醒了,只是伤口太深,稍加动弹即牵动了创口,现又开始流血不止。”
伽罗脑海中登时出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画面,她本就对自己医术底气不足,愈想愈是心惊胆寒,忽道:“不行!”抬脚便往翠华楼跑去。施秀叫道:“哎,伽罗,南禅房该往这边走。”
伽罗却不理会,一鼓作气朝大厅跑去。翠华楼围遭警卫的羽仪众多,但个个认识她,又见施宗、施秀率人跟在她后面,也不阻拦。
段功犹在厅中议事,译史李贤宗正在禀告城中五华楼刚刚出了大乱子,梁王使者大都手下和建昌部落头人阿荣为一女子大打出手,都动了真家伙,不仅双方各有损伤,还祸及不少无辜。
段功皱紧了眉头,道:“阿荣脾气有点急,人也有些莽撞,可大都是梁王王傅,是梁王府的第三号人物,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跟阿荣贸然动手?”一时感到大惑不解。
杨智知道信苴已经很是为今晚刺客之事烦心,现在居然又出了更头疼的事,当即埋怨道:“译史,你既负责陪伴梁王使者一行,何以不加以劝阻?”李贤宗道:“是,属下失职,愿领责罚。”神态甚是恭谨惶恐。
段功挥手道:“译史处事老练,多年来不曾出一点纰漏,想必事出有因。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都、阿荣两方都是我大理贵宾,怎么突然就打了起来?”
李贤宗道:“回禀信苴,详细经过情形是:夜更时分,属下陪同梁王使者大都一行往五华楼饭厅用餐,阿荣头人刚巧就在东首隔壁的饭厅。两方虽说认识,可也没有互相招呼,只是各自安安静静地喝酒。酒过三巡时,楼丁突然领进来一位年轻女子,说她自称有急事要找梁王使者。大都问她是谁,那女子便取下头上的次工来……那汉人女子……容貌十分美丽,大都一行所有人一见她,全都呆在了那里。只是还来不及说话,阿荣头人不知怎地就闯了进来,一把扯住那女子,非要她去隔壁陪他喝酒。大都一名手下隔得近,上前去拉开阿荣头人,不料一把被摔了个大跟头。阿荣头人又大声呼哨,叫进他的随从,预备强力将那女子抢走。属下正要上前劝解,大都一伙人已经拔刀在手,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似是要将那女子抢回来。事情发生得极快,双方就这么动上了手,从厅里打到厅外,从楼内打到楼外。混乱中那女子手臂也受了伤,属下赶上前将她扯在一旁后,立即去叫了五华楼守卫来,只是双方随从众多,又均是凶悍勇猛之辈,守卫不但阻止不成,还有数人被砍伤。属下万般无奈,只好派人去请罗苴子,幸得段真大将军及时赶到,用武力强行将两方分开,这场打斗才算勉强终止。”
段功道:“如此说来,阿荣挑衅在先,大都动手在先,双方各有不是。”李贤宗道:“是,信苴说的极是。”段功道:“后来情形如何?”李贤宗道:“双方各自回去住处,段真大将军暂且派有人看管。蒙古使者一方有几人受伤,他们说自己带有金创药,也不让楼长请医师。属下特赶来请示信苴,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段功沉吟道:“嗯,症结在那女子,她……”
一语未毕,忽见伽罗闯了进来,嚷道:“信苴,我不行,真的不行!”她如此冒失,满堂无不愕然。段功一愣,问道:“什么不行?”施宗、施秀等人已经追了进来,见信苴已经发问,也只好肃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