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之后,乔阳拎着行李坐在贯城机场的候机厅里,摸着脖子上的项链坠,盯着虚空发呆。飞回京城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就要起飞了,回到那边之后,也许就再也没机会跟韩墨见面。
乔阳离开之前,韩墨他们都在收拾行李。他知道他们要换地方了,却很有分寸地没有打听要去哪里。直觉上,乔阳认为墨阳团伙离开贯城跟那个叫杨天河的经济科警察大有关系:他们认识?也许那个警察一直在追踪墨阳?他很有能力吧,所以阿墨他们才一见他就走。
正胡思乱想,身边的座位上有个人坐下来。乔阳扫了一眼,是个蛮帅气的老爷爷,看着很面善,根发皆白,梳着气派的大背头,身穿一件深灰色风衣,围着一条驼色围巾。
注意到乔阳的打量,老爷爷很友好地点点头,乔阳立刻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这似乎给老人家传递了令人振奋的信息,对方调整一下坐姿,主动开口说:“年轻人,你的项链挂坠很有意思。”
“嗯,这是我朋友送的。”
“哦,这个应该是从哪里定制的吧?这样的沙漏图案非常罕见。”
“是吗?”乔阳歪头想了一下,是很少见沙漏的图案。
老爷爷继续说:“这个图案让我想起了一位小朋友,他的年纪跟你差不多,有一根银手链,上面也有这个沙漏形状的坠子。哎哟,我三年前的夏天在火车上跟他遇上,记得他脸和手链坠子记了三年!”
乔阳笑了:“老人家老当益壮,记性好啊。”
“嘿嘿,还成,”老人有点得意,“主要也是因为那个小朋友长得太好,一个男娃长得比女娃还讨喜,那双凤眼简直会勾人一般漂亮,当时我孙子一看见人家就犯痴,瞪着人家不舍得转眼。”
沙漏坠子、漂亮的凤眼、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三年前?这些信息迅速在乔阳脑中串联,又被他的编剧本能一处理,令他萌生了一个有点不可思议地猜测:“嗯,老人家,跟您打听一下,您三年前是从哪一趟火车上碰到的那个年轻人?是京城到孔城的火车吗?”
“哪一趟车……哦,对,就是到孔城,那时候我孙子刚学成回国,到孔城去上班!”
“咚咚!”乔阳的心跳快了一拍,不敢相信会有这种巧合:“真是太巧了,您碰到的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送我这条项链的朋友。”
“是吗?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了!”老爷子先是一呆,随即抚掌大笑,“好好好,那个小伙子看着就出色,你也是个气宇轩昂的好孩子。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你们俩能做好朋友。好孩子,你今天这是要去哪里啊?”
“京城。”
“哎,凑巧,我们也要去京城!这样,一会我孙子就过来了,让他好好谢谢你,你也把我们的谢意跟你的朋友转达一下。”
“谢意?”乔阳不解。
“是哇,他帮了我孙子一个大忙!”
三年前,初夏。
从京城前往孔城的火车轰隆隆驶出车站。这辆列车不是高速动车,而是绿皮的老旧空调列车。车上坐的要么是手头拮据的老百姓,要么是到京城进货的小本生意买卖人,要么就是专程来体验生活开眼界的富家子弟。在硬座车厢的方桌边围坐的六个人基本囊括了所有乘客类型,车头方向的那张长椅上坐着一个衣着光鲜的老人、一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男人,靠近过道的是个满身横肉、不停讲电话的买卖人;车尾方向的那张长椅上,靠窗坐着一个样貌非常出色的年轻男孩,他身边坐着一对风尘仆仆的乡下夫妻。
火车开动之后,围坐在一起的这几个人边都有意无意地瞟窗边的少年,原因无他,只因为少年面容白皙、五官精致,长了双艳而不妖的凤眸。他用手撑着下巴,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手腕上有一根银手链,手链上的沙漏坠子非常别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旅途上偶遇美人,是谁都会看上两眼。不过谁都没有美少年斜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看得用心。别人都是找机会若无其事地飞两眼,只有他跟眼睛黏住了似的瞅着人家猛瞧,年轻男人旁边的老爷爷大概是他爷爷,数次不满地踢孙儿的脚让他礼貌点,奈何孙子见着美人魂都飞了,根本不理爷爷的暗示。
如此失礼的视线持续了近20分钟,窗边的美少年受不了了。他转过脸来,用那双仿佛藏了无数秘密的漆黑眼眸跟那孙子对视,不到一分钟,孙子就面红耳赤地别开脸。
美少年似乎是出了口恶气,嘴角轻轻翘起来。
孙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连忙开口跟窗边少年道歉:“对不起,我刚才不该盯着你看……但你是我回国以后见过最漂亮的人,你真的非常好看。”他的国语似乎不太好,词汇量匮乏,南方口音极重,但语气非常诚恳。
窗边少年先是楞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角的弧度明媚,他说:“没关系,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我叫韩墨。”他主动伸出手。
孙子立刻伸手与他回握:“你好,我叫杨天河。”
后面的旅途中,杨天河和韩墨交谈得非常愉快。杨天河告诉韩墨,他爷爷是归国华侨,以前在米国经营私人侦探社,很注重孙子成长过程中的礼国文化教育。受爷爷熏陶,天河从小就很向往礼国,一直希望能够落叶归根、重返故土。大学毕业后,他进入联邦从事处理经济犯罪的工作,一年后因工作能力优秀获得了一个到礼国警力交流的机会。
“按理说,我资历太浅年纪又小,跨国交流警力这种事是轮不到我的。不过联邦那群家伙都把来礼国当成苦差事,他们觉得这里还是蛮荒之地、人们都梳辫子坐马车!就这样,我捡了个漏,很幸运地来到这里~”杨天河兴致勃勃地跟韩墨说,可桌边就数韩墨听得不认真,中年夫妻和商人都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面对杨天河控诉的眼神,韩墨打量四周,微微一笑:“作为你分享故事的回报,我给你几点建议:1、不要轻易离开你的座位。2、如果离开座位,注意不要碰触任何人。3、在这列火车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擅自处理,来找我,我跟你一起解决。4、last but not least,不要跟初次见面的人说你的身世。”
“这太不友好了!”杨天河有点生气,他认为韩墨说的第四点是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见场面尴尬,杨天河的爷爷便主动找了个新话题:“韩墨,你还是个学生对吗?学校已经放假了?”
“还没有,不过我家有点私事,所以我暂时回家一趟,过两天还会在返京。”韩墨简直进行了“合理保护隐私”的示范教学。
杨天河更不高兴了,拿起水杯说要见识一下火车上的热水锅炉(韩墨:啥?),谁知这一去十五分钟都没回来。
杨爷爷有点着急,站起身要去找,韩墨却叹了口气扶他重新坐下,对他说:“还是我去吧。”
沿着过道往打水的地方走,走过一节车厢,就见另一节车厢的入口处挤满人,人们正在议论纷纷。韩墨从人缝里挤过去,就看到过当中间躺着个年纪不大的少妇,身下都是血,身旁躺着杨天河的水杯,地上还有洒过水的混迹。杨天河手足无措地站在身边,正被一个花衬衫汉子骂得狗血淋头,掏出钱包准备钞票。
韩墨走过去伸手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环顾周围,对那有颗礼国心却终究是米国人的年轻警察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不是让你出问题一定回来找我吗?”
“他们不让我走,”天河立刻凑到韩墨身边,惊慌地对他说:“我刚才接热水回来,不小心碰到这位太太,水烫了她一下,她摔倒在地流产了……怎么办阿墨,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乘警叫来?或者让乘务员开广播询问车上有没有医生,请他照看一下这位年轻的太太。”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赔钱!”刚才一直骂人的汉子用力拍硬座靠背,“别想找乘警,这帮狗腿子公务员就会跪舔你们外国佬,肯定不会为我们出头!赔钱,就赔钱,你把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撞掉了,必须得给我赔偿,你这个杀人犯!”
杨天河的脸色刷白,他应该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严重的指责,慌得六神无主。韩墨站在他身边,拍他的肩让他镇定,挺身上前与那汉子对峙:“赔钱不是问题,不过给你钱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如果你真的在乎你的老婆,为什么放任她在地上跟血躺在一起,而不是赶快把她扶起来?第二,我这位朋友虽然混血儿长相,但是中文流利,你怎么知道他是外国人?第三,周围这么多看热闹的群众,为什么没有一个主动把乘警叫来?流掉孩子也是没了条命,在坐的阿姨姐姐们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眼看着刚流产的妹子躺在地上吗?”
“是哦。”杨天河本身是个聪明人,刚才只是一时慌乱才没有看出问题,现在看出问题了,他那颗米国心又开始作夭,弯下身就想把那女人从地上扶起来:“地上不舒服,你快……”
韩墨再次拦住天河的动作:“不要扶。”
杨天河的脑袋上冒出几个问号,但前面吃了亏,现在倒是很听话地不再乱动。
韩墨继续跟花衬衫汉子对视:“回答我的问题。”
汉子咽了口唾沫:“我、我看他长得不像礼国人,就觉得他是外国人!”说完伸手拉媳妇,让女人快点爬起来。女人表情有点木然地站了起来。
“就算我把人扶起来了,你也别想赖账!我媳妇是被你碰倒的,这个大家都看到了。”
“那就请大家一起做个见证,把乘务请来,让他们验一下尊夫人的伤,判断我朋友应该给多少钱吧。如果乘警因为偏袒我朋友,大家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他。”韩墨提议。
可能是他的强势压住了花衬衫的霸道,他的气势变弱了一些,口吻变得好商量了:“这个,小兄弟呀,出门在外,多一是不如少一事,我们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外国友人脸上也不好看,发展成严重的国际问题怎么办?”
“噗,”韩墨喷笑,“你还真敢说?你自己说的这套你自己信吗?”
汉子恼羞成怒:“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外国人在礼国火车上欺负礼国孕妇,你一个礼国人为什么不帮礼国人反而要帮外国人,你这个卖国贼!”
韩墨不为所动:“我想要的很简单,把乘警叫来,照章办事,依法处理。”
“你!”花衬衫怒极,伸手揪住韩墨的领子握紧拳头。韩墨任他施为,只是被他拉到面前时轻声说了句:“你知道流产的女人是什么感觉吗?”
“啥?!”
“受精卵在母亲的子宫内膜上着床,就好像一枚种子埋入地下。受精卵慢慢成长为一个小胎儿,怀孕四到五个月之后,胎儿的胎心就开始跳动。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躺在床上,能隐约感觉到身体里的另一个心跳,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而流产,就像是从地上拔起一棵树一样,要让妈妈的肚子里掉下一块肉去。孕妇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的不仅是大量的血,还有一个心脏跳动的小生命,一个无论何时都跳动着陪伴自己的小心脏。妈妈的心会像挖出树的泥土一样,有一个空荡荡的大坑,每次看到这个坑,她就会想起她失去的一切。”
花衬衫汉子松开了韩墨,看了眼自己面无表情的妻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韩墨眯着眼睛逼近:“逼迫一个流过产的女人,反复假扮流产碰瓷讹诈,就是逼她一次又一次面对心里的大坑,是拿刀活剐她的心!你们以为我们年纪小,看不懂是怎么回事吗?”他的视线从周围人身上缓缓滑过,“坐在我们车厢的那对中年夫妻跟你们是一伙的,专门负责找一看就很有钱又缺乏社会经验的肥羊。不过他们也许忘了告诉你们,我的这位朋友虽然是米国来的,但他的身份是联邦警察,出于交流目的来礼国当警察,管的就是经济犯罪!知道什么叫经济犯罪吗?”
周围的人都被唬住了,怯生生摇头。韩墨言之凿凿地说:“就是跟经济有关的犯罪!什么叫跟经济有关?就是涉及到钱的犯罪!你们为了钱碰瓷讹诈,正好撞在我朋友的枪口上!他是米国常春藤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能看不出你们的小伎俩吗?他难道不知道掀开这女人的衣服就能看到血袋?他难道会怕你们这群托儿组成的乌合之众?他刚才为什么把钱包都拿出来了?”
杨天河和其他群众一起瞠目结舌地听韩墨忽悠。
韩墨抬头望着杨天河,眼里似乎闪动着泪花:“他掏出钱包,只是因为可怜这位流过产还被反复揭开旧伤疤的母亲!他虽然来自海外,却有一个礼国心,非但不是我们的敌人,反而比我们更能体恤同胞的苦和痛!这样伟大无私的精神,真让我无地自容!同胞们,乡亲们,连海外同胞都心怀不忍,我们正儿八经的礼国人还能无动于衷吗?!”
“不、不能!”有个小伙子怯生生地说。
韩墨一个甜笑送上:“这位小兄弟有骨气!其他乡亲们说,咱们还能无动于衷吗?咱们能在海外同胞面前丢脸吗?”
“不能……”
“能不能!”
“不能!”
“是啊,不能,我们的心都是肉长的,我们的道德不比海外同胞的差!只要每人都出一点力,世界就能变得更美好!当托是给祖国丢脸,献爱心是给祖国争光!杨天河同志,你的钱你自己收好!我们礼国大陆人有骨气,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自己的同胞自己照顾!我虽然是个穷学生,但愿意捐20块钱!大哥,拿去给嫂子买点补品养养身子,以后别再干着种投机取巧的事儿了,踏踏实实赚钱,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小兄弟啊!”花衬衫汉子拿着那二十块钱千恩万谢,发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抱着他哭出声的老婆默默流泪。
“好!”韩墨率先鼓掌,车厢里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围观群众——也就是这对讹人夫妇的托纷纷掏出钱包,10块、20块、50块乃至100块的钞票被塞到花衬衫手里,掌声像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许久没有平息,惹到其他车厢的人纷纷探头来看,还以为这边有人在表演什么节目。
趁气氛最热烈的时候,韩墨悄悄拉着杨天河的手溜出了那间车厢,来到一间空的吸烟室站定,韩墨一回头,就看天河正用一种“妈妈,快来看上帝!”的表情盯着自己。
过了很久杨天河的大脑才重新运转起来:“刚才……我遇到了讹诈?那个女人现在根本不是孕妇,只是在肚子上绑了血袋假装流产。那一车厢的人都是那对夫妻骗子的托,所以他们都帮那对夫妻说话还拦着我不让我走?因为是假的,所以他们不敢找乘务员也不敢叫一声,只想催我尽快私了?”
韩墨点头。
“OK……这些我都能理解。”杨天河说,“可是我不懂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讹诈我?你怎么知道坐在我们那的那对夫妻是奸细?难道你像福尔摩斯一样可以通过微不足道的细节推理真相?”
“……”韩墨翻了个白眼,“他们发短信给同伙时我偷看到了。”
杨天河露出了幻灭的表情,消化了一下才继续问:“那我们刚才是怎么脱身的,他们为什么突然不要我的钱反而开始捐钱了?你好像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对于那个车厢里的人来说,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特别的。”韩墨露出有点狡猾的笑容,“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失败者适当的鼓励和责任,他们就会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好吧我不懂,看来我还是对国情不够了解。”杨天河失落地说,问韩墨:“那你说,过了今天,他们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讹诈,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噗,这怎么可能?”韩墨笑得非常夸张,“如果日行一善喝一碗心灵鸡汤就能洗心革面,他们就不用挤在火车上靠诈骗维生了。估计明早一早醒来就会发现被我忽悠了,痛骂我祖宗十八代呢。”
“那你今天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不,不会白费的。今天流下的眼泪、爆发的掌声、对彼此的支持与敬佩,都会成为他们记忆海洋中的一船明灯。当他们身处黑暗时,这盏灯能带给他们光亮;当他们向更深的黑暗滑去时,这盏灯是领他们回家的路。如果他们始终向这盏灯前进,就有希望拥抱光明。这个时间是没有白费的功夫。善有善因,恶有恶果。”韩墨淡定地说完,一抬头发现杨天河睫毛上都挂了泪珠,“喂,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呜,韩墨,你简直是个天使!把你教育出来的家庭一定非常圣洁!”杨天河激动地抱住韩墨就蹭。
韩墨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拼命推开对方:“不要碰我!我才不是天使,啊啊烦死了!”为了戳破杨天河的幻想他甚至牺牲了一个自己的秘密:“我的家人才不圣洁!这么说吧,你听没听说过韩七鉴?”
“耳熟……啊,我听说过他的故事!礼国建国初期最赫赫有名的骗子,神鬼莫测韩七鉴!传说中他有七面镜子,能照出人心的贪、色、欲、妒、懒、傲、嗔,让他有读心之能……”
韩墨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丢出语言炸弹:“对,就是他,他是我祖父。”
杨天河哑了,眼睛快从眼眶里跳出来。
韩墨对他的安静很满意,点头扭身离开吸烟室。杨天河像小尾巴一般跟上去:“你要去哪?”
“乘警办公室。”
“去干嘛?”
“火车上有人讹诈,我们当然得报告情况。”
“可你刚才不是已经……”
“光心灵感化没用,得来点实际的他们才会改走正道。”
“好吧,反正你说什么都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