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看我这个字写的怎么样?”
杨沫子一脸藏不住的得意,青葱美好的年纪,一身碎花织锦的襦裙,一副清纯可人的相貌,一头沏了墨似的黑发半盘半散。若是说她倾国倾城,却的确夸大其词。但见者留心,单单那一双清澈的眸子就会让人难以忘怀。
被称作先生的人名叫宋安桥,从前响彻淮北一带的青笔客就是他了。一身青袍,针砭时弊,尤其对当庭的腐败政客口诛笔伐,言辞犀利,完全不似其他一介儒生的保守和酸腐。后因一篇覆国论被皇帝看中召进了宫中,一直做着言官。十年前却突然间锋芒尽收安静了下来,过了没有多久,就以身体为由辞官了。
而后不久,因曾在兰阳的时候做过瑞祥王的门客,王爷念及旧情一封书信寄到京城聘了他去兰阳做了王府的书荐,替王府整理整理书册,购置些孤本。他又成了一身布衣,却不曾再着青袍。
王府里自有帮忙打理的下人,他不过立了个书单,平日里晒晒书,王爷给的工钱旁人不知,他确是知道的,比起为官那时不知道多了多少,宋安桥也心知肚明知道这钱不是平白给他的。
瑞祥王爷给钱给的痛快,却不让别人知道。倒是赐给宋安桥了一座宅子,可左右不过是一间三进的宅子,跨院也都不是很大,就建在王府附近,毕竟王爷很喜欢和他打交道,旁人自然不会非议什么。可自打十年前,有心人却都知道,他一个未娶妻的男子的家中,多了一个四岁的孩子,而且时至今日,他也未曾娶妻。
王爷和他倒是素来交好,平日里除了待在书房里就是陪着王爷下棋,其实实质上又成了王爷的幕僚,而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却真的像是知己之交。在那个孩子的事上,王爷从来没多过一句嘴不说,还自愿的认了她作干女儿,名义上,杨沫子就成了瑞祥王爷的义女。只是仍旧在宋安桥那里养,等她稍微大了一些,王爷也总会叫她进王府同他的孩子一处玩耍,后来王府的世子进了京城的同安书院读书去了,二公子大小身体不好留在王府请了先生,王爷就让沫子和二公子一起念书了。
宋安桥也从来没说过不好,回到家里自然也会一同教着沫子,杨沫子自小得了名师的点拨,却有宋安桥时时提点着她不要出一时的风头,尽管琴棋书画都算精通,外人看来却还是平平的样子,可惜耐性有时还是收不住的,倒是更显了小孩脾气。
闻言,他放下了手里端了许久的茶杯,那里面的水早就凉了。他端步走到杨沫子的案前,低头看见一个飞扬跋扈的青字。略挑了挑眉。
“先生,写的不好吗?”
见宋安桥好久都没说话,杨沫子心里就愈发的没底了。
宋安桥突然看着杨沫子,四目相对,杨沫子看见那双幽黑瞳孔里锐利还有杀气,好像那一个目光就把自己所有的小心眼都看清了,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转瞬间宋安桥就笑了,温润如玉。
他用袖口掩了掩笑的开花的嘴。
杨沫子完全不知所以地愣在原地,就看着宋安桥笑的神神秘秘的一会儿又归于常态。
“沫子,写的挺好的。我只是吓吓你而已,一点承受力都没有,不过真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
“.”
杨沫子一双眼睛眯成了缝,一把拿起那张写了大字的宣纸,理都不再理宋安桥那副笑疯了一般的嘴脸,径直地走了出去。
什么狗屁淮北才子,一定是他瞎编吓唬我的。
杨沫子跺着脚离开,宋安桥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叹了口气。指股抚上方才写字的位置。
那么跋扈的字迹,真像她娘亲。可是这耐性,倒是欠了点火候。
宋安桥眼里泛着光,直直的看着她的背影,他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攥进了拳里。
宋安桥府上的厨娘是他从王爷那里下棋赢过来的,手艺极好,得了他的吩咐,晚上做的菜色都是沫子爱吃的。
同桌而坐,杨沫子却还鼓着气呢。
宋安桥轻轻笑了一下,“快吃吧,都是你爱吃的,再怎么样。饭不能不吃啊。身体重要。”
杨沫子哼地一声偏过头去。
宋安桥失笑地摇摇头,这孩子。
“过两天我要去一趟苏州,你要来吗?”
杨沫子低头想了想,觉得就这么向他低头是不是有些没骨气。
沉默了片刻。
这样差不多了吧。
下一刻宋安桥就看见杨沫子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呼扇呼扇的睫毛。
“那明天叫采星给你收拾一下。”
“好。先生要去做什么啊?”杨沫子头都不低,一筷子把那一小堆的青菜夹了出去。
“有个旧友,他的长子成亲,叫我过去玩几天。正好能赶上今年在苏州办的永南画展,我就想着过去一趟。”宋安桥也未曾低头,又将杨沫子拨出来的青菜如数拨了回去。
宋安桥爱画,杨沫子是知道的,这个永南画展在整个南方算是头一号了,可以和京城的长廊画宴一拼,皆是些文人雅士以画会友的地方,还有些现场作画的小切磋,几年前一副烟雨春江图震惊了在场名家,张学庭的名号也在江南一带火了起来,他的一副闲时小作就被卖到了二百两白银,对于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三的年轻人来说已经算的上一炮而红了。
除了新晋画家,老一辈的名家们也都会赏脸去画展溜达上一圈,有时候兴致来了,他们也会互相切磋切磋,到那时,那四周必然会被围个水泄不通。
虽然宋安桥喜静,却抵不上他爱画的热心。这样七年一展的一个盛会,他又怎么可能不去呢。杨沫子想到他口中说的旧友,估计那位是借着画展的机会才能把他请过去,不免替那位感到不值啊,儿子成亲,还不如几幅画的诱惑力大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出去玩玩她心里是很高兴的,毕竟从小到大净是圈在兰阳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商业也算不上大,因而来往的外城人也少,她不似一般家里的闺秀,本来是不是,自然是腻烦了整日单调的生活。
不过宋安桥教的好,她从来表现的都很像个闺秀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杨沫子还赖在床上呢,房门就被采星推开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日头都快上三竿了,您还没醒呐。宋夫子怎么也没管管你?”采星硬拽着杨沫子起床。
采星算是这里为数不多的下人之一,平日里后院里的大小杂事基本上都由她照管着,可有了杨沫子,这些下人又都没有下人的样子,倒都像是杨沫子的长辈,日日照顾着她。
“哎呀采星。你怎么这么早就来啦。。”杨沫子睡得眼睛还睁不开呢。
“你瞧瞧那日头,还早吗?唉真是。快起来吧,宋先生让我给你拾掇拾掇远行的东西呢,不是这几日就要走吗?”
“哦。是有这么回事。”
杨沫子揉揉眼睛准备起来,采星给她端来了水,梳洗完,又换了件素袍。对着那铜镜,自个梳着梳着头呢,又睡过去了。
采星才想给她摇起来,就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一回头就看见宋安桥笑着让她噤声。
宋安桥轻步走过来,接过了采星手里的梳子,替已经快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杨沫子拢着头发。采星不知为何邪恶地笑了笑,扭头过去收拾出发的行装了。
宋安桥轻拢着杨沫之如瀑的头发,也不知想了什么,想了许久,一个动作重复了好多遍。
“你若是就这么睡过去了,一会儿脖子会疼的。”
“啊?!”杨沫之被吓了一跳,匆匆忙回过头去,可头发还被宋安桥拉着呢,一下又拽疼了自己,“奥!”
宋安桥放了手,三千青丝散成一片,杨沫之刚睡醒的模样又带了一丝的懒散,还有脸颊微微泛起的红晕,让他看得突然有些出神,怔了片刻。
“咳.”宋安桥把梳子往桌案上一丢,“快梳好头,我在四味居订好了位置吃早饭,你若是半个时辰不到门口我就不带你去了。”随后大步走了出去。
杨沫之一听见有好吃的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何况还是四味居,这家店味道非常不错,反正她杨沫子是很喜欢,尤其喜欢四味居的甜糯藕还有糖醋小排。若是吃早点。那必要来一份蒸饺才算圆满的。虽然杨沫子觉得自己好吃很没出息,但是心里即便纠结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几乎是随便抓了一把头发簪起来就冲出去了。
宋安桥还没走出后院呢,就看见杨沫之顶着鸡窝一般的头发出现在自己面前。一下不知是笑是哭了。
只是嘴角抽了抽,他就推着杨沫之回到了她房里,按到镜子前面。
拿起了刚被他扔下的梳子,一双手灵活的在她发里穿梭。
“哎,你都多大了还不会梳头呢。”
“梳头这种事多麻烦,依我说倒不如一剪子铰了省事。”
“怎么,你想出家吗?”宋安桥笑着。
“怎么会。反正先生你会梳嘛,那你给我梳一辈子头不就好了。”杨沫之话刚出口,就觉得这话说的好像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宋安桥自然是把这话当成玩笑话,只是一乐,便说道:“你呀你,净想些什么呢?”
杨沫之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只觉得给她梳头的宋安桥不像个老师了,像父亲吗?淮北才子什么的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京城里出了名的清俊公子他倒是名副其实。长得这么年轻的父亲他可不想有,倒是瑞祥王爷的感觉更像是一个父亲。宋安桥是她的老师,与其说是一个长辈,不如说像一个长兄。
不过都说长兄如父,这些年宋安桥怎么对待她的,用上这话也说得过去。
杨沫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究竟是谁,平日里提起来宋安桥却总有办法把话题不留痕迹的岔开,有时候趁着先生小饮两杯的时候她倒是旁敲侧击的打听着,宋安桥每每只是叹气,话里话外都有着委屈了杨沫子的意味。可是宋安桥从小一个人把她养大,虽说没有血缘关系杨沫子也不是那个没有良心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宋安桥对他的好。
不知道是天性还是自小跟着先生读过很多书,其中不乏有些佛经的缘故,她倒觉得既然父亲母亲不知道什么愿意没办法抚养她,宋安桥从来都把她当家人又当唯一的弟子看待,与其揪着往事不放,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走吧。”宋安桥这回是把梳子放在桌子上的,转身第二次迈出了门去。
杨沫之看着镜子里自己头顶的流云髻,还有一根红玛瑙的簪子斜插在发髻上。
这跟簪子以前没见过啊。
不过先生梳头的手艺也太好了吧。
“先生,等等我啊。”杨沫子追上了宋安桥,走在他身边活脱脱像只兔子。“先生,这根簪子我没见过诶。”
“你还想不想吃饭了?这被你磨蹭的咱们就直接去吃午饭吧。”宋安桥头也不回的说道。
到了四味居,才落座,宋安桥就认出来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有些愣,心下想着怎么会遇上他?那人感觉到了宋安桥的目光却没有像宋安桥这边略有变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多少情绪,隔着三五张桌子就是行了一个小礼。杨沫子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