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小的时候,我常做一个梦。
夕阳深浅不一的轮廓下,暂停般的世界,扬舞着无数的白色飞花。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
1
刷——
空气里不间歇地划过纸张的翻页声。
刷——刷——
她穿着一件白裙,坐在窗口,还在翻着膝上的书。
前方四十五度的上空,有从窗外缓缓透射进来的微光。在它们温暖的颜色下,空气里无数尘埃像一双双飘渺的手,在雪白被单上逐渐拉缩出淡灰的影子。
浓浓淡淡,重影交错。就像伯内特《秘密花园》里,那个美丽的庄园地面上四处投射的斑驳光影。
她那些稍稍卷曲的长发,黑色,浓密。慵懒地在湿凉的空气里舒展开来。
没有人能听见,它们带着生命朝气而在空中爆裂出的细小声音——无数的,紧促的,噼里啪啦的。
嘭——
她合上书,将手肘靠在书厚厚的封面上。
晨光湿凉,打在她脸颊的绒毛上,仿佛很舒服。
2
窗子发出细小的“吱嘎”一声后,阳光便从窗口蔓延开来,倒入整个房间。沉寂的空气里,顿生一种历经整个漫长的黑夜后,把全部的阳光瞬收的既视感。
眼前一阵刺眼的白光,她闭着眼睛,朝窗外新鲜的空气深呼吸。
视野里,眼角的涩光慢慢消散。昨晚下过雨,那一块块米红的方格子地面,留有未干的水渍。平日里顾盼生姿的一盆盆常青藤和盆栽植物,都被晶亮的雨露打得焉焉的,半抬着脑袋。
这是新的一天。
窗外边的凉风吹进来,吹到窗边的写字台上。那一张张重叠堆放的干净书页,夹杂着彩色的绘签卡片,被风翻响在空气里。
哗哗哗。
哗哗哗。
阳光在那个堆满着颜料和画布的墙角,形成了一小块蜷缩的光斑,就像一个胆怯的孩童把自己围成一团,高低不一的颜料桶里,偶尔反射出像湖水一样波光粼粼的白色。
她用手支撑着身体,把有些发红的五指对着那巨大的金色光影舒展开来,看温暖的光穿过之间的缝隙,就像无数星辰凝聚的最美的时刻。
接着,她把视线下转,重新回到了阳台那些绿色的小盆栽身上,像是半开玩笑的小声自言自语道——
“嘿,你们精神的小脑袋呢。”
但是它们仍然良莠不齐地挨在那里,此刻就好像一堆杂草。
3
无数的人仍然不知道,此时的世界在它美丽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翻腾的黑色巨浪。一层层,一重重,吐着令人作恶的泡沫和岩浆。
但有人知道,也只知道——
至少在这个时候,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都笼罩在温暖的微光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天边正逐渐苏醒的东方正泛着微白。
对面青瓦的房顶上,金绒的晨曦正在缓缓升起。
挨挤在一起的居民楼还是同昨日那个清晨一样地楞次栉比。
许多屋檐棱角浸没在沉寂的晨光里,还留着犹如星零闪耀的泛泛潮圈。
可能这就是最美的颜色。
宁静里,隐约传来不远处教堂顶上的鸽鸣声。
咕。
咕咕咕。
她看见在对面屋顶后冒出的教堂塔顶的红色十字,在我视线里最接近晨曦的地方熠熠生辉,那上面聚着很多白鸽,在温暖的金色绒光里伸着脖子来回踱步。
那些无虑的白色精灵。
她从纸笺桶里抽出一张新的纸,把它铺在桌面上,从笔筒里提出一支削好的墨绿铅笔,轻轻在纸面上画起来。
一笔。
一笔。
每一个锋锐或平缓的落纸,都是那么纯粹干净,它那样贴近生活,贴近少女整个透明的灵魂。
正对着桌面的窗子外,透进来大缕阳光,它们渐渐拉长——投射出桌,投射出椅,投射出轻飘的窗帘和墙角的光斑。
光束弥漫在天空中,那对面一排憨厚的楼房,青瓦黑瓦,充满南方的味道。四面八方,都是这样的楼房,犹如迷宫一样,水泄不通。跨过那一排楼房,接着另一排,在阳光里,出现了沉浸在清晨当中的一条条小巷,街道旁一片片绿荫。
有矮矮挫挫的木棚子支起的小卖部,一片一片宽大的隔板上挂着七零八碎的玩意儿。一家一家,在镇中心小学门口的拐角处,悬挂着那染满时光气息的招牌。
有两两三三的人行道交错的大街,在刚刚醒过来的早晨里显露出难得的寂静。白色的地标在水泥地上沉默地躺着,从高处投下盎然的绿荫。
镇子里大大小小的景象,全都被犹如经过特效处理的慢镜头捕捉下来。
美丽,静谧。
在她那本很旧的棕色封皮日记里,曾经有过一段话:
每天夜晚在霓虹闪烁的街头肆意大笑的城市人们,还有歌舞厅里震耳欲聋的电子音,都离这个地方,太远。
远处天空中的晨曦渐渐变得圆厚,从房屋的边角逐渐散开。最后终于在教堂今日的第一声钟响和惊起的鸽群之中,融入了还透着镀金的蓝天里。
也就是这个时候,对面的屋子有人拉开了帘子,站在窗户前,伸了个懒腰。
整个世界都醒来了。
她看着天空里逐渐撒下来的盛光,把铅笔搁在旁边。重重地朝椅背上靠去,伸了个懒腰,纸上是一副最初的铅笔稿。
窗子外面透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的眼睑上,就像刷了一层很厚的油彩,浸泡在整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里。
她站起身,拉开椅子,走到镜子面前,盯着看了看很久。
此时,从门外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喊声——
“死丫头!骨子硬了是吧!又窝在房里画画,早餐也不做……整天画整天画,画出什么也不知道——死丫头!你给我下来!“
听见母亲的声音,镜子里的她朝门外看了一眼去,沉默着没回应。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和往常一样最后的爆炸点。
叫了几声之后,门外的喊声停了,空气里归为一片寂静。几秒钟之后,果然一声干脆利落的,瓢盆砸向楼梯高处的声音硬生生地砸起。
“来了。“
她应了声,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梳了梳头发,扎了个很松的马尾,接着从床上扯了一件外套,很利索地一边穿,一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哐——”
门被带上了,外面,响起下楼梯的“咚”“咚”声。
4
礼夏,十六岁。
他们说,她有自闭症。
5
窗子还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凉凉的。
远处的教堂顶上,一只鸽子飞离了鸽群,停在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屋檐上。
它转动着它圆滚的脖子,左右着脖子去发出“咕咕”的鸣声,棕红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定在了朝下的视线位置。
咕咕。
咕咕。
很快就有其他的鸽子陆续飞来,一律停在这片屋檐上。
它们拍打着翅膀,互相蹭着对方的羽毛,很亲呢的样子。
十几双充满着生气的眼珠始终清晰明了,不约而同地倒映出了停在对面居民楼下的一辆蓝色搬家卡车。
那抹与这片青瓦黑瓦格格不入的纯蓝,还吭哧吭哧地未熄引擎,车上堆叠的大包小包的行李,大有兴师动众的样子。
“师傅,真是谢谢您了!这么早,就麻烦您开过来。”
“哪里哪里,顾太太,应该的……“
“可以了,快点搬进去吧。今天可是要忙活大半天。“
“好的,顾先生……喂——后面几个,动作快点!“
卡车师傅转过头去,朝后面几个陆续从卡车上搬下纸箱的工人挥了挥手。
靠在卡车旁边的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微微带着温和的神情。他身边是一位盘着高髻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微微笑着,与他闲聊。
中年男子不时应着声,接着,他稍稍扭头,便看到不远处独自伫立着的一位少年,便大声说道——
“阿晨!来帮忙。“
听到叫唤,不远处那抹干净而内敛的背影,稍微转过了几分。别人都只看见黑色的发丝下面,隐约露出少年安静的脸庞,不一会儿,传回了一声有些沙哑的声音——
“好的。”
6
多少年后,当她回忆起那个夏天,依然感觉到那是一场昏昏沉沉的梦。
她,是这个无比清晰的梦境的主角,在温暖而飘渺的阳光里,纯粹地聆听着时光崩坏的声音。
晴朗的蓝天之下,隐藏着多少巨大的暗影。
可能她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颜色——那种油彩画里最深最浓厚的,犹如那个早晨一样暖洋洋的金色。
她也不知道是哭着,还是笑着,就这样和他说着话。他笑起来,墨一样的眸子。
那个时候,九月离散的鲤风,还未来。
他们还停留在最美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