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疯五哥把人马集中起来到达前山之时,李巴山和顺子等人已经和山下的小鬼子交上了火。疯五哥向山下望去,只见下面的鬼子兵分散着朝山上爬来。
“娘的,还真来了不少人!”疯五哥说道:“兄弟们,先等一等,等小鬼子到了半山腰,咱们再开火。”山上的枪声立即静下来。
用田秀雄在昨天黄昏时便已经到了土龙山附近。虽然他并没有把土匪武装放在眼里,但是由于地形不熟等原因,也唯恐连夜攻山陷入埋伏,于是就选择了在白天发起进攻。
就在小鬼们到了半山腰的时候,疯五哥喊了一声:“打。”
土龙山上,三十几条枪同时响起来,七八个日本兵登时被乱枪击中。还有几个鬼子兵脚下一松,摔下山去。
跟在鬼子兵后面的用田秀雄吼道:“统统趴下,机枪射击。”
两个小鬼子即刻架起了机枪,一条条火舌从机枪里喷射而出。机关枪的子弹打在树木上,发出铮铮的响声。同时,鬼子兵的手榴弹也向山上投去,几团浓烟顷刻弥漫在半山腰。烟火消散时,几棵小树被炸断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残枝。
疯五哥这才发觉,自己对小鬼子的确是轻敌了。他说道:“娘的,还真低估了这些小鬼了。弟兄们,今天谁打得鬼子多,谁就是咱土龙山的英雄。”
在县城里,渥美洋参事官坐立不安,渥美津子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这个女儿善良单纯,和他父亲阴狠残暴的性情截然不同。渥美洋简直不敢想象,落在土匪窝里的女儿这会儿被土匪们怎样了。他想着想着,两只手狠狠地攥成了拳头。
土龙山上的枪声正酣,疯五哥绺子的人马虽然全力抵抗,但是日军明显的向前推进一大截。二十几名日本鬼子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已经源源不断地爬上山来。好在李巴山枪法奇准,才扼住了通往山上的那条道路。
用田秀雄把日军分成了两个部分,采取了步步推进,步步为营的战术。也就是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一部分日本兵携着几挺机枪上山。当他们的机枪在半山腰响起来的时候,山下的兵力再补充过来。用田秀雄的这种急于求成的打法,在客观上也增加了日军的伤亡。小鬼子的嚎叫声接连不断,那些中弹的鬼子兵,挣扎着作出最后一个狰狞的动作后,滚下山去。
疯五哥的短枪左右开弓,打死了几名日本兵。可是,当他回头一看,却吃了一惊,原来土龙山上的许多兄弟已被山腰上日军的机枪射中,现在,只剩下约有三分之二的人马了。这些人都是在蒙匪作乱那年聚在一起的,疯五哥忽觉得那些子弹就像打在了自己身上一样。以下的后果已经可想而知。想到这,他大声喊道:“巴山,你过来。”
李巴山从一棵大树后转到疯五哥身侧,问道:“大当家的,什么事?”
疯五哥说:“这些小鬼子果然来者不善,你赶紧带着兄弟们从后山撤。”
李巴山说:“兄弟们就是死啦,也得跟着大当家的,我不撤,咱们和小鬼子拼了。”
疯五哥怒道:“巴山,你别犯糊涂。这些兄弟跟着我十来年了,保住他们的性命要紧。我在这里顶着,你骑上我的雪里红,带着兄弟们赶快撤。”
顺子也说道:“咱死就死在一块,咱哪儿也不走。”
疯五哥一个嘴巴打在顺子的脸上:“你胡说啥?快去招呼兄弟们。”顺子无奈,只得去了。疯五哥又对李巴山说道:“巴山,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去十三泡找于景泮吧,有我疯五哥的话在,于景泮会收留你们的。我在这儿,把小鬼子吸引住,要是命大,我就去十三泡找你们。”
李巴山还想说什么,疯五哥对他摆了摆手。那时,鬼子们已离山上越来越近了。
“大当家的,那我就告辞了。”李巴山含着泪,带着顺子等人朝后山去了。
李巴山等人刚走不久,用田秀雄带着鬼子兵摸上山来。鬼子兵的一颗手榴弹在疯五哥藏身的地方炸开,他当即被震晕过去……
在用田秀雄带着鬼子兵登上了土龙山的时候,渥美津子从一从矮树里跑出来喊道:“用田叔叔……”其实,在日本国内时他便通过父亲认识了用田秀雄。
用田秀雄的脸色铁青,仿佛没有看到她。当时在他心中想的是:“就是为了保护这位小姐,二十几个日本人死在了土龙山。”这个代价简直让他不能接受。
“烧山。”用田秀雄突然喊道。鬼子兵们在得到命令后,向山上那些木屋窜去,很快土龙山上就腾起了片片火光。
渥美洋这天是在焦躁等待中度过的。天交黄昏的时候,他正六神无主地呆坐着,他的女儿渥美津子像一只小鸟一样从门外闯了进来,一下扑到了他的怀里。渥美洋不由精神一震。他刚把女儿揽过来,用田秀雄迈着“咔咔”作响的步子走进来,渥美洋脸上的肌肉又板了起来。
他问道:“用田君,战况如何?”
用田秀雄回答说:“报告参事官阁下,土龙山的匪徒全部被消灭,活捉了匪首‘疯五哥’。”
“哟西!”渥美洋伸出拇指说道。接着又问:“我军可有伤亡?”
用田秀雄嘎然一个立正,用沉痛的口气说:“我军阵亡二十六人。”
渥美洋一时之间竟愕住了。好久,他才说道:“用田君,这一仗,你打得并不漂亮!”
二
小鬼子离开了快马店村后,整个村子被一种悲愁的气氛笼罩着。
埋葬了山虎后,山虎娘竟然一病不起。尽管孝顺的兰花端汤熬药,细心照料,山虎娘的病却日益加重了。
山虎娘把兰花叫到面前,用异常平静的口气说道:“兰花,你过来,娘跟你说句话。昨天夜里,我又梦见山虎了。山虎说他要接娘过去,娘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娘,”兰花哭道:“不会的,你咋啥都说呢?你的病过几天就好了。”
山虎娘摇摇头说道:“那些小鬼子抢去了娘的心肝,娘也不稀罕这条命了。只是苦了你,自打你到快马店村,就没少跟娘吃苦,娘心里知道。小虎这孩子是赵家的根苗,你想法把他带大,娘也就知足了。”
她说出这话,没过几日,便含恨而去了。在她下葬的那天,快马店村的男女老幼排成了一条长龙去送她。她的坟地就在那三座新坟附近。
相继失去亲人之后,兰花几乎不敢走进山虎家的那两间茅草房,睹物思人,每一次都让她撕心裂肺。她的心是一片苦海,有着流淌不完的泪水,那些日子,泪水时常会在梦中爬出她的眼角。有时看着失去父亲的小虎,她心里更是油煎火熬般的难受。
这天,兰花把小虎交给李大婶,一个人向村外行去,不知不觉间上了快马店村东南的那条过牛道。过了嘎兰屯,便是土龙山的方向。兰花一肚子的苦只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下,那个人当然是她爹李巴山。
这些日子,李巴山没有来看她,她知道爹当了胡子怕连累山虎一家。现在,她不必管这些了,只是一心想见到她爹李巴山。当天下午,兰花来到了土龙山下,她对着土龙山赫然喊道:“爹,爹……”可是山上却全无一点声音。
兰花举步上山,才到半山腰上,忽见几棵树木竟硬生生断了,几具尸体横在断树下。她心中一惊,想到:“莫非这里出事了。”到了山顶,这种猜测终于被证实了。昔日聚集着疯五哥绺子的土龙山已空无一人,疯五哥和她爹李巴山也不知去向。那些木屋被烧断了梁架,散落在荒草里,再也分辨不出从前的景象。
来时的希望彻底落空,兰花在土龙山上呆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又似做了一场梦,天色渐黑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感到双腿分外沉重,两脚也隐隐作痛。脱下鞋子一看,两脚上已打起了血泡。当晚,她在后山一座残存的木屋里过了一夜,天亮以后,想到了留在快马店村的儿子小虎,她只得忍着脚痛,向山下行去。
兰花回到快马店村不到半个月,风闻金蝴蝶又在义庄出现了。她隐约地感到金蝴蝶绝不会放过她,为了儿子小虎,她最好的选择便是离开村子。想来想去,兰花拿不定主意,似乎天底下并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她不想再去惊动快马店村的乡亲们,这天她狠下心来,带着儿子小虎悄然出村。在赵山虎坟前,母子二人停住了脚步,兰花对小虎说:“孩子,给你爹和你奶奶磕几个响头。”
小虎听话地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地给他爹和他奶奶各磕了三个响头。离开了坟地,兰花眼里充满了泪水。小虎也是两目潸然的模样。离村之后,她忍不住又去看快马店村。在这个村子,她和猎人赵山虎的一切都结束了,而她的心也成了天上一朵破碎的云。她的双眼迷茫,没有方向。忽然想到应该到县城的关帝庙上给山虎和娘烧一炷香。她拿定主意之后,便不再细想,带着小虎向县城的方向行去。
离开快马店村也是在逃避一种灾难,而她以后的经历同样是血泪交织,生死难料。
当日午后时分,兰花和小虎才赶到了县城。那时,县城建立尚不到二十年,完全可以说是一座新城。而在它的布局和建设上,又全部依着历代老城的风貌。第一任知县张呈泰规划县城街基六十四井,每井为六十丈正方形。井与井之间设有通道,形成东西与南北各为三里三的县城格局。第三任知县善元,积极倡导建筑城门和挖掘护城壕。经过精心设计绘图,广泛征求意见,颇得吉林省府的支持,拨下钱款筑城。善元特意派人去北京请来修建宫廷的一批能工巧匠,修了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城门基本是仿效山海关之城门样式,分别称为“迎旭”、“来薰”、“挹爽”、“拱宸”。四座城门两侧都建有青砖平房四间,派人日夜执行护城巡逻任务。城门两侧建有青砖厚墙,作为城墙。墙上设有垛口,墙外是水深一丈的护城壕。
母子二人由“迎旭”东门进城,那两个守城的伪军只当她们是逃荒的,未加仔细查询,就放她们入了县城。
兰花帮父亲卖皮张曾多次来过县城,县城的环境她并不陌生。只是令人扎眼的是,“满洲国”红蓝白黑满地黄的小旗满街皆是,真有一种改朝换代的征象。
她生怕撞见日本人,领着小虎行色匆匆地直奔关帝庙前。
偏巧那天又是一个庙会集日,关帝庙前的人流还没有散尽。兰花领着小虎走进了人群。
关帝庙的庙会集日历来就是引人注目的。在那里,叫卖的商贩,城里的闲人与乡下的汉子混杂在一处。不同的衣着、各色面孔,再加上尖叫粗吼,吆喝叫卖的噪杂声音,让关帝庙成了一个容纳全县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地。公署的官员、当差的警察、行讨的乞丐鱼龙混杂,而现在又多了口唇中吐出“叽里哇啦”奇怪语音的日本人。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庙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度冷清,后来,日本人为了复苏日渐凋敝的经济,才大开四门,让周边商贩和喜逛庙会的乡人一同前来。老县城的关帝庙有着神奇的魔力,吸引着四方来客。
兰花无心去留意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匹,也无心去看那些扮相不同的人们,她领着小虎一心火急地朝关帝庙那两扇朱红木质对开大门走去。
小虎可是第一次来县城,每样物事都是新鲜,只把孩子的两眼弄得五花缭乱,目不暇接。他几乎是被他娘硬拽着踏进关帝庙门的。
关帝庙内却是另外的一番景象:在通往供奉着关羽大神像后殿的通道上,一个磕百步头的中年妇女,目光晦暗地死盯眼前的砖地,徐徐朝向后殿爬行和跪拜。那个女人活着,仿佛是在赎出一宗罪孽。而在后殿,一个十二岁的男童正在举行“跳墙”仪式,道士们身披袈裟道袍,手持着竹节鞭子,口中唱念:“快跑!快跑!白头到老!”用竹节鞭逼着他们跳过面前那足有二尺多高的长条板凳。
转眼到了关羽大神像前面,满脸肃然和虔诚的兰花向道士请了一炷香。小虎在一边静默地看着他娘把那一柱顶着火苗的香火,插在了威严而立的关老爷前面。
“小虎,来,给关老爷磕个头,让关老爷保佑你爹的在天之灵,保佑咱们母子平安。”兰花说着,拉着小虎跪了下去……
在关老爷面前敬过了香,母子二人就从关帝庙出来。小虎瞅着庙门附近的一个煎饼摊子露出了饥饿的神色。一个幼小的孩子折腾了将近一整天,哪能不饿呢?兰花领着他朝那煎饼摊走去,她从口袋中摸出了几枚铜元,对摊主说:“大婶,给捡两个烧饼。”
可就在那个摊主伸手接钱的瞬间,一只漆黑的大手突然由旁边伸过来,一把将钱夺去。兰花回身一看,她身后的一个汉子一步跳开,向人群跑去。
兰花大喊道:“有人抢钱了。”抬脚去追。只听又一个闲汉说道:“好哇,这下丁乞丐不会饿死啦!”
兰花拼命追了一程,丁乞丐由于多天没有吃东西,跑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最后,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兰花已经到了。丁乞丐瞪着恐惧的眼睛,望着面前那个面呈愠色的女人。
兰花一见面前的果然是一个乞丐,她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了。
丁乞丐从抢在手里的铜元中拿出两枚递给兰花。兰花见那丁乞丐也确实可怜,忽然生出一种怜悯之心,她接过丁乞丐递过的钱,也不过多追究,转身去找小虎。可是,当她跑回到煎饼摊时,小虎却不知去向。一股冷汗刹那从她的额上冒出来。她急忙问卖煎饼的:“大婶,刚才的那个孩子呢?”卖煎饼的说:“那孩子是追你去了,你没见到他吗?”
兰花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觉得一颗心乱跳起来,她赶紧向回奔去。这才发现,有一条巷子从她刚才跑过的街路上斜伸出去。她抬脚上了那条巷子,转了一个弯,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柳树出现在前面。兰花去问树下的人,有人说:“刚刚是有一个孩子过去了,好像是去了清净寺的方向。再往前走就是清净寺,你到那儿去找找。”
她又迈步向前跑,果真一座姑子庙在前方呈现出来。兰花跑过去一把推开庙门,只见一个中年尼姑正领着小虎朝庙宇后面行去。
“小虎……”兰花喊道。
“娘!”小虎回过头叫了一声娘。
在兰花去追丁乞丐的时候,小虎离开了那个煎饼摊去追他娘。可追着追着,他娘却不见了背影,他稀里糊涂间拐上了这条巷子。
“孩子,你怎么跑进寺院来了?”兰花问道。
“娘,”小虎说:“那个好心的师傅让我进来拿一点吃的。”
兰花抬头向那位中年尼姑望去,那尼姑的一双眼睛也正定定地望着她。那目光似曾相识,依稀是在哪里见过。只听那中年尼姑喊了一声:“你是兰花?”
兰花错愕地辨认了一会儿,口中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是吴妈?”
不错,那人正是大阎坨子村上阎府大院的女佣吴妈。
清净寺中的意外相遇让两个人悲喜交集,吴妈上前抱住兰花说道:“兰花,真的是你啊?快,快进屋……对了,这孩子是谁?他是你的儿子?”一时之间,吴妈好像有许多话要问。
兰花点点头说道:“他叫小虎,是猎人赵山虎的苦命孩子。”
吴妈说:“兰花,你们娘俩来的正好,这么大的院子就我一个人住着。你们娘俩先吃了饭,咱们再细说。”
清净寺的饭菜无非是水煮的青菜和难咽的粗粮,饿极的小虎却吃得十分香甜。
“兰花,你也吃点。”吴妈把一碗饭放在兰花的手上说道:“这孩子,怪招人稀罕的。”
看着小虎,吴妈不觉想起了自己当年遗在五道泪泉村的孩子。是啊,她的孩子要是活着,也有十几岁了。
“小虎,快谢谢师太。”兰花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