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花的尸体就是在这场剿匪行动刚开始的时候被发现的。那天,一中队的战士在城外的深雪里发现了她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尸体,急忙报告给李二牛。
李二牛走上前去,他一眼便认出了春花。
那时,春花身上那无数个弹洞里的血液已被冻成了红色的冰棱。李二牛看着看着,两行热泪流出了他的眼眶。他静静地抱起就像是还在熟睡之中的春花,向县城中走去。
在柳老汉讲出了事情的经过后,很多人都来参加春花的葬礼。廖克县长也亲自来为春花送行。兰花没有想到,春花就是这样死去的,自己和春花在被匪徒们冲散的那天,见到的却是最后的一面。在为春花送葬的队伍里,她心如刀绞,和春花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又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现出来。她想到了自己和春花一同居住过的快马店村,那里曾是她和春花共同的家呀!可是在这乱世劫年里,家又是怎样的啊!大户们可以把你从家里赶出去,小鬼子们可以烧掉你的家,遍地的胡匪也不会让你去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家在一次次地破碎着,也许春花到现在才算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家,兰花望着春花高高隆起的坟墓想到。
二
时间很快进入到六月份,县境内的土匪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击后,变得狡猾起来,匪徒们暂时隐匿起行迹。可是县大队的战士们却不肯放松剿匪。这天正当李二牛带领战士们侦查匪迹的时候,廖克县长派人来找他。
“你们的行动先停一停。”李二牛一站到廖克县长面前,廖克同志便说道。
“为什么?”李二牛不解其意。
廖克说:“我知道你们这段时间剿匪很起劲,打仗很过瘾,可是现在来了新的任务,并且是事关全局的事情。我想让你带着队伍和我到大阎坨子去几天。”
原来,十几天前廖克县长便接到地委转来的中央关于土地问题的《五四指示》,廖克、齐冲等人经过研究之后,决定土改工作先从大阎坨子村做起。
“听说你是大阎坨子的人,对那里的情况多少是了解的,组织上这才考虑让你一同去。”廖克县长说道。
“我回去准备一下。”李二牛说着走出了廖克县长的办公室。
当天,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兰花。兰花听后很激动,她对二牛说:“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我和廖克县长请示一下吧。”李二牛说道。
第二天,二牛把兰花要去大阎坨子的事告诉给廖县长。廖克说:“好啊,在土改的联合工作组里有名女同志,这很好啊!”
兰花自那次和二牛离开大阎坨子后,又有近十年的光景没有回去过。联合工作组一接近村子,她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大阎坨子,向村子中望去。虽然久别难回,可是整个村子还是让她觉得眼熟。在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之后,一股泪水悄悄地溢上了她的眼眶。她的泪水就像是一泓流浪难归,苦涩辗转的清泉,而现在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源头。可是当阎家那座高大的炮台一进入她的视线时,她的心就像冷然被利刺扎了一下似的,抖动起来。父亲李巴山临死时的话顷刻响在她的耳边。忽听廖克县长说道:“二牛、兰花,咱们进村子去。”
工作组进村以后,大阎坨子村里几个拾粪的百姓惊慌起来,他们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呆愣愣地看着工作组的同志。李二牛大声喊道:“乡亲们,大家不要害怕,是二牛和兰花回来了呀。我们是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不要害怕啊……”
可二牛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几个乡亲突然转身就跑,他们钻进自己的家门后,再也不肯出来。这种恐慌的情绪在村子里迅速地传播开,没过多久,整个大阎坨子村中再难寻见一个人。只有阎家炮台上,有几条影子还在晃动着,那是隋二和阎九子的几个下人在向工作组窥视。
“百姓看见军队是要害怕的,看来我们还是缺少宣传。工作组的同志要挨家挨户去宣传。”廖克县长盯了阎家炮台一眼,转头对李二牛说道:“这阎家炮台还真是挺气派!我听说那个阎九子早就逃了,一会儿你带几个战士去阎九子家看看。这一回,咱们可要彻底地去动一动大户们的筋骨了。对了,这村子里你们和谁最熟?可先去做一做他的工作。”
“兰花倒是有个舅舅在这村上,可是他的胆子太小了。”李二牛回答道。
“胆大胆小都得让他们在思想上转过弯来,兰花,就去你舅舅家。”廖克县长回头去找兰花,却见兰花正向两间低矮的茅草房走去……
十年前,兰花和二牛离开大阎坨子时,便去看过她的舅舅老徐。这些年,自己带着小虎历尽劫难,辗转求生,也不知道舅舅现在怎样了?下了大阎坨子,她最急于去见的人仍是她的舅舅。
老徐住的还是那两间茅草房子,只不过看上去更加低矮和破陋了。来到了舅舅的家门前,兰花的心头涌动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可是在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喊着舅舅开门的时候,老徐却迟迟不肯开门。
二牛走过去,对着屋子喊道:“老徐叔,快开门,是你的外甥女兰花回来了。你再不开,我可就要拽破你的门了。”
喊了几声后,老徐的门终于开了,二牛看见老徐战战兢兢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舅舅,”兰花喊着迎上去。
老徐说:“兰花,真的是你吗?你这孩子这些年都去哪了呀?”
兰花说:“舅舅,离开大阎坨子的这些年,我吃过很多苦,也走过很多地方,现在人民的队伍上。我们这次回来就是惩治阎九子的,分大户的浮财和田地。”
老徐惊骇地问道:“对了,你们是不是共产党?前段时间阎家的人说,你们共产共妻,就是穷人家也不放过。兰花,你们……你们这和胡子有啥不一样啊!”
这时,廖克县长走过来说道:“徐老汉,那阎家的人真是这么说?”
老徐看见眼前的人是个当官的模样,便不再做声了。
廖克县长说:“徐老汉,你不要听信那些大户人家的鬼话,我们是来分他们的浮财和田地的,阎家欺压乡亲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三
当天,廖克县长带着工作组的同志去村里宣传,李二牛和一中队的一部分战士向阎府走去。
民主联军这次攻下了县城,匪徒溃散,各地的大户也纷纷潜藏起来。听说那恶毒的阎九子也不例外,已在大阎坨子消失几个月了。
李二牛带着战士们向阎府走去的时候,李巴山倒在兰花怀里的情形不断地在他的面前浮现,他的胸口里梗着一团火辣辣的东西,那是新仇旧恨交织起来的火焰。很快就到了阎家大院附近,他暂时将那种激动的情绪克服下去,尽量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他在考虑着两件事情:第一,阎家响窑如果用火力反抗,便就势平了它;第二,阎九子如果真的如百姓所说的那样外逃,则封存他的家产,请示廖克县长,第二天便开始土改工作。他一面提醒战士们警惕袭击,一面用锐利的目光向阎家炮台上望去。
此时阎家炮台上似乎空无一人,整个院子里也死气沉沉的。
“阎九子,你给我出来。”李二牛观察了一下后,对着阎家大院突然大声喊道。
过了一会儿工夫,只见隋二从炮台上探出头来:“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民主政府的县大队,马上让阎九子出来。”李二牛对着隋二喊道。
“东家……东家他早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隋二苦着脸说道。
“那就快开门,我们有事情向你们交代。”李二牛这句话说出之后,阎府大院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隋二从阎府大门里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李二牛上前问道:“隋二,你还认识我吗?”
隋二瞪着两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惊惧地叫道:“你,你是李二牛。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大阎坨子是我李二牛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回来?”李二牛厉声说道。
“那是,那是,可不知道你们有何贵干?”隋二的脑门上慢慢地沁出了冷汗。
“阎九子他真的逃了?”李二牛盯着隋二问道。
“逃……逃了,他……他哪敢不逃呢?”隋二回答道。
民主政府县大队的战士们一进院子,便分头上了四座炮台,把整个院子控制起来。这使得隋二愈加恐慌。
李二牛说:“隋二,阎家的那些家丁呢?难道他们和阎九子一道逃了?”
隋二说:“那倒没有,只不过东家……不……是阎九子,他在逃走之前,就把那些人给解散了。”
“那他们的枪呢?”李二牛进一步追问道。
“枪……枪……”隋二说:“东家……不……是阎九子,他在逃走之前,就让人把枪给取走了。”
李二牛吼了一声:“隋二,你他娘的要是敢扯谎,我就毙了你。”
隋二被吓了一跳,他擦了一把汗说道:“哪敢呢。”
李二牛带着几名战士对阎府大院细致地搜查了一番,阎家的人果然一个不在,只有几个扫院子,做苦力的和隋二共守着这座宅子。
李二牛指着阎府里的马匹、大车和其它一些东西说道:“隋二,你给我听着,这些东西,以后都不姓阎了,我现在代表县民主政府向你这个阎府的管家宣布,明天这些东西就分给村里的穷人。”
李二牛把一部分战士留在阎宅的炮台上,让他们继续清查阎府的财物,自己则回兰花舅舅家,向廖克县长反应情况。
刚才在廖克县长和李二牛等走了以后,老徐对他的外甥女兰花说道:“兰花,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兰花说:“是来起阎家的枪支,分阎家的浮财和土地,进行土改,惩治阎九子的。”
老徐惊道:“兰花,你说啥?惩治阎九子?这件事做不得呀!那阎九子狠着呢,从他父亲老太爷那辈子就是那样,谁要是敢动他家的一根柴火棍,他就会要了人家的命。兰花,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可不要参加。你们若是长住还行,万一走了,那阎九子还不得报复……”
正说着劝着,李二牛一推门进了屋,问兰花道:“兰花,廖克县长他们还没有回来?”
兰花说:“还没呢。”
李二牛刚要去找,廖克带着几个人走进了院子。
挨家挨户的宣传并不得力。工作组的同志好歹是进了大阎坨子村百姓的家门,可一提到土改分田,一张张脸便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廖克县长说:“这里的乡亲受惯了阎姓大户的欺负,看来让他们马上转变思想去分大户的东西不太可能,可‘五四指示’是必须执行好的,咱们还是商量一条对策。”
李二牛说:“要么这样。第一步,咱们工作组强行分了大户的家产,再主动送到乡亲的家里去,这样工作或许会打开一个局面。”
廖克说:“也只能这样了。乡亲们不肯翻身,咱们民主政府推也要推着他们翻过身来。我看土改工作的第一步明天就开始吧。”
第二天,联合工作组强行抄了阎九子的家,隋二眼睁睁地看着一车接着一车的财物被民主政府的联合工作组拉到村子里,卸在各家百姓的门前。他正抻着脖子观看村里动静的时候,工作组的同志一把将他推开。他躲在角落里,心里嘀咕道:“难不成真的要变天了?”
阎府大院被翻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终于平静下来,县大队的战士也都撤回村里去了。隋二告诉身边的那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关紧院门,在炮台给我盯紧了,外面要是有动静,马上去后院告诉我。”
他交代完了,疾步向阎府后院走去。
阎府后院的布局还是和当年一样,隋二推开从前阎老太住过的那间屋子走了进去。
到了阎老太的屋子里,隋二最先点上了一盏灯。等火苗窜起来的时候,一个巨大的佛龛清晰地出现在靠近北墙的一张供桌上。隋二放下灯,小心地把佛龛搬下来,又去将那张供桌挪开。揭开下面的几块青砖后,一个古怪的洞口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暴露出来。隋二端过灯,下了洞口,顺着级级向下的土阶,一步一步走下去。在他走到最下面的时候,里面忽然变得宽敞起来。那里面显然点着另外的一盏灯。
隋二将手上的灯吹掉,对着里面说道:“九爷,我来了。”
“老隋,那些土八路今天有什么动静吗?”
在阴暗的灯光里,阎九子蓦然回过头来,用阴冷的目光盯着隋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