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艾欣还是头一次来。这个花花世界,摩天大厦不少,与北平迥然不同啊。那些女子一个个的,像被春风吹着,就飘到了眼前。
淮海路上的艾欣心头一动,便到前面的唯美服装店里挑起了衣服。一件旗袍吸引了艾欣的目光。这旗袍样式新颖,让艾欣啧啧称奇,能把旗袍做成这样实在不易。她便去试衣间把这旗袍穿了,出来照着镜子。女店员立刻夸赞起艾欣的身材来:“哎呀,小姐,你是我见过的穿这件旗袍最漂亮的一个了。”
艾欣知是恭维,也就笑纳,却道:“这衣服做得倒是取巧,正好把我的腰给管住了。”
“小姐的腰一点也不粗,又这么丰满,比例很美的。”
艾欣心下受用,便道:“我还想再试试那件。”说着,她指着一件紫色的旗袍。
女店员便殷勤地把紫旗袍从衣架上摘下来,等着艾欣来接。艾欣倒不客气,又去试衣间换了出来。女店员见了,比起刚才更加眉飞色舞起来。艾欣便道:“我看你们这店的橱窗好像有点空旷啊。”
女店员不明白艾欣的意思,便说:“小姐你是想……”
“我做你们的模特吧。”艾欣毛遂自荐,心跳不止。
“小姐的主意……好啊——我马上去找老板。”女店员笑着往一个小门里去了。
艾欣抚摸着前胸,能感到这旗袍的质量真属上乘,便有了买的欲望。但她并不想现在就掏腰包,她出来逛街并没带多少钱。她只是想静静地体会逛街的乐趣,而不是购物的浮躁。
不多会儿,一脸惊讶的服装店老板便出现了。他只打量艾欣一眼,就连说了几个“好”。
女店员也跟着老板出来,见老板对艾欣很满意,便道:“小姐,你不会是做这个职业的吧?这在上海可是很时髦的新行当啊。”
艾欣摇摇头说:“我只是喜欢你们家的旗袍,所以才动了这个念头的。”
老板忙说:“我是一定会付报酬的,一定的。”
“不用,不用。”艾欣推辞着。
“那怎么行?我要用就用职业模特的。”老板的样子很认真。
艾欣觉得好笑,却忍住了。她脑海里立刻有了一个画面:一片纤尘不染的橱窗里,几张自己的旗袍照片,路人频频驻足,洋包车和小轿车路过时也会慢行。可她更希望有一个人能看到,如果他在这里的话。
陈远从四马路的街角拐过来,正巧与沈秋雨擦肩而过。他们互不相识,也就没发生什么。
沈秋雨闪开路迅速走过,让心事重重的陈远觉得这人倒有礼貌。陈远又想到目前的危局,不免一声叹息,便往住所去了。他一进门,瞧见吴方已经在那里焦急地等着自己,便问:“有什么情况?”
“情况复杂。”吴方站了起来。
“到底什么情况?”陈远不慌不忙地坐下来。
“我们有同志被放了出来。”说罢,吴方也坐下来。
“哦,谁?”
“李士群。”
“这人是谁?”
“噢,你还不太了解吧。他是和邝珠海等人一起被抓的,也是从巡捕房被引渡给了淞沪警备司令部,被判了三年。”
“提前释放了?”
“据他说……”
“啊,难道你已经跟他接触了?”
吴方迟疑着:“我……”
“这样的同志,怎么能现在就接触呢?”陈远眉头紧锁,眼珠子溜圆。
吴方打了个磕巴儿:“我——只是派周正去找的他。他既然出来了,我们总得有人去过问啊。”
“怎样?”陈远两眼放光。
“李士群说他是被稀里糊涂释放的,他没有跟特务说任何组织的事情,遭到了拷打,身上的伤痕也很明显。”
“哦。”陈远眯起眼睛,“难道敌人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放了?”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问周正的。周正说李士群这人样子挺实在……”
“周正认识李士群?”
“以前不认识啊……”
“喔,那他就是凭直觉啦。”
“不啊。”吴方从兜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是李士群交给周正的,里面有特工总部一些人的地址。李士群也挺绝的,他说这玩意儿是邝珠海临被捕前交给他的。他就把它藏到了窗帘的下摆里,也就没被搜出来。”吴方有些激动,“若这材料是真的,那倒是我们复仇的机会。”
陈远点点头:“这倒是可以验证一下。”
“我这就去布置!”吴方刷地把材料揣到兜里,正欲离开,却又把材料掏出来,递向陈远,“哦,我还抄了一份。”
“注意,暂时别再和李士群联络了。”陈远嘱咐着,目送吴方离开。他这才展开材料,仔细观瞧着那上面的地址,却发现了“四马路三〇一号”。
吴方从陈远的住所出来,便风风火火地去找周正。他想告诉周正,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邝珠海的血不会白流的。这一路上,他摸着那份材料,就像怀揣了暖水袋,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一个个曾经的同志在和自己一起走着,有说有笑,不免视野模糊了。
在一处隐蔽的库房里,周正在摆弄着枪支。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多日子了,每日里就练枪法。虽然不能开枪,却也有了一套无声胜有声的操法。他把箱子码成房子和街道的格局,还在箱墙上贴了几张月份牌的广告画。一般这样的仓库,都会有一只排风扇。当它转动的时候,阳光就会混合着迷雾般的尘埃呈螺旋状地钻进来。不过呢,周正觉得这样的布置有些俗,而且晃眼,也就把风扇的电源断了。等风扇一停,他便闪转腾挪,忽而越上,忽而伏下,忽而轻轻移动,仿佛敌人就在隔壁,宛若危险便在眼前。他听到敲门声,才收了这架势,走到门口低声说:“春江花月夜。”
门外吴方道:“火把冲天烧。”
周正这才开了门,把吴方让进来。吴方走进库房,便将风扇的电源插上:“透透气吧。”
周正嘿嘿笑道:“是够闷的。”
“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啦,再也不用玩那些信箱炸弹的小儿科了。”
“陈远同意了?”
吴方点点头:“对,领导二话没说。”
“里面有一处正好在淮海路上,对领导也是威胁啊。”
吴方一惊:“哪里?”
周正便把纸上的“四马路三〇一号”指给吴方看。
吴方悔道:“怪我看得匆忙。那咱们就从这里下手吧,把马明远叫上一起干。”
黄浦江呜呜咽咽地东流去,诉说着百年沧桑。这一派苍茫,正合了乱世的气氛。每一个驻足此处的人,都会由衷生起一番感慨,仿佛条件反射,其实是吼声:中国,你何时强起来啊!
“又回来了!”
董洁的一声感叹,引起夏一钧的落寞。后者道:“唉,我现在又脱离组织了。”
“你总是这样的。”董洁嗔怪着。
夏一钧搂住董洁,安慰道:“可咱们有孩子了。”
“不知道孩子在家怎么样了。”
“有保姆呢。再说,咱们不就出来这一会儿么?”
董洁白了夏一钧一眼:“你的计划能奏效吗?”
“那要看沈秋雨来不来了。”
“他一定会来上海?”
“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为啥要留那个纸条呢?”
“为的是他来的时候能看到。他早晚会来的。而且,北平已经没有特组了,他的工作也就该结束了。那么,他会去哪里呢?”
“你就那么肯定他会来上海?”
“嗯,因为我来了上海。”
“那你给他留条,不就等于告诉他你在上海么?”
“你别忘了咱们和他都是同窗啊,一起在上海读书,现在又成为对手,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么?还不如是陌路呢。”
“有意思!”夏一钧紧紧地拥着董洁,却瞧见一条日本轮船驶来。
自从在那家服装店当了回平面模特,艾欣就焦急地等待着回音。她还去过两次那服装店,为的是能有夏一钧的消息。可是,没有。她还是舍不得走,便又瞟了两眼,却发现在远处有个背影,很像夏一钧,便追过去。等到近前一看,那人不是。她失望至极,就“唉”了一声。而那人以为艾欣在跟自己打招呼,诧异道:“小姐,天色还早啊。”
艾欣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悻悻然回了家。不久,沈秋雨也回来了。艾欣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两眼发直。沈秋雨见艾欣没理自己,就把皮包里的一瓶香水拿了出来。艾欣闻到气味儿,便说:“你少拿这些骗小女孩的玩意儿来哄我!”
沈秋雨很扫兴,便把那香水儿放到梳妆台上,才说:“你呀,是被上海的香风给熏晕了吧?”
“我是晕,我被浦江的小风给吹晕了。”
“你身体不舒服?”沈秋雨向艾欣贴过来望闻问切着。
艾欣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头发便抽在沈秋雨的脸上。沈秋雨感到的不是暴戾,而是温柔。他觉得艾欣这是在撒娇,至于撒的是什么娇还需要继续探查,便说:“宝贝儿,我呀今天在报纸上发现了一家阴丹士林旗袍店,做的旗袍特受欢迎。哪天去看看吧?”
艾欣鼻翼忽闪了两下,没吭声。沈秋雨又道:“要不,明天咱们就去!”
“你看那上海的旗袍,领子那么高,袖子那么短,腰身那么紧,还袍叉那么高。我才不要哩!”
“哎,这样穿着才时髦啊。”
“时髦,青楼女子才这样呢。”
“呵呵,那你是说,满大街都是青楼了?”
“反正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呢?”
艾欣突然冒出一句:“我要结婚!”
“我们不是已经领证啦?”
艾欣撅着小嘴儿道:“我要你热热闹闹办婚礼,要登报。”
沈秋雨为难了:“可我的身份不合适这样啊。”
“不合适,你还离婚?”
沈秋雨蒙了,不知如何才能让艾欣满意,但也没生气,只好说:“我……我想离,就离了。这没有不合身份啊。”
“你离婚、不结婚,岂不是不合身份?”
“我们已经登记啦。”
“登记只是结婚的第一步,婚礼呢?”
“又何必搞得这么满城风雨呢?”
“这怎么是满城风雨呢?你用词不当。这叫轰轰烈烈。”艾欣笑着,勾住沈秋雨的脖子。
“你用词……哦,也挺不合身份的。”沈秋雨戏谑道。此刻,他感到自己跟徐老板真的是同病相怜啊,于是就想到了后者委托给他的事——费丽。
周正化装成一个小贩模样,来到四马路三〇一号门口。他见这地方门高院深,明的岗哨倒是没有,却有暗哨在阴暗处盯着周围。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到僻静处又换了身行头,变成一个教书匠,还戴了副眼镜。而后,他上到三〇一号街对面的楼里,谎称自己是来做家教的。透过楼道的窗户,他看到三〇一号的楼里有一个身影。这人很眼熟,但又不记得是谁,自己似乎没见过。于是他拿起相机,拍了一张。
房间里的叶平文知道有人在对面窥视着自己,却装作没事人一样,依旧故我地构思着。他要写的,是一篇很大很大的文章。他一落笔,就觉得如有神助,仿佛那只手已经属于未来。他写道:政治非儿戏,性命攸关。政治肮脏,没有政治一样肮脏。人心向背,古往今来谁能知。千古流芳的有几人,都做了芸芸过客……
叶平文越写越带劲,对陈天蔚的到来一点没反应。后者告诉叶平文:“对面楼上来了个可疑的人。”
“哦,别惊动他,让他随便看。”叶平文继续写着。
陈天蔚偷觑着叶平文面前的稿纸,道:“老师,您这是——”
“等这次行动结束,咱们的新共产党计划就开始实施。我这是在写我党的第一篇理论文章啊!”叶平文声音激昂。
“老师,我一定追随您。”陈天蔚也很激动。
叶平文扭头瞅着陈天蔚,像一个领袖那样说道:“对沈秋雨、派克笔他们,一定要保密啊!”
陈天蔚指指屋顶:“比天大。”
周正跟着吴方来到陈远的住处,把在四马路三〇一号外拍到的照片交给陈远。陈远接过来,端详着,却道:“叶平文!”
“是啊,他果然在上海!”吴方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
陈远听吴方这么说,便转向他:“哦,你早猜到啦?”
吴方便说:“我想我们的组织遭受如此大的损失,若不是他在,是不会如此的。”
陈远有些沉痛地说:“我在南京时去找过他,他保证过不再参与特务活动的。”
“叛徒的话能信么!”周正气愤道。
吴方瞥了周正一眼,道:“干掉他!”
周正附和着:“是啊,是啊,不然我们会有更大的损失。没准儿哪天,南方局的同志也要遭其毒手啊!”
陈远缄默不语,却听吴方与周正义正词严。忽而,他的眼光又落在那几张照片上,却道:“等等,等等——”他拿起照片,“你们看,这照片上的叶平文是侧面的,显得异常沉着。哎,旁边还有一个人,这人很模糊,谁呢?”
吴方将照片拿过来,琢磨了半天:“好像……好像是陈天蔚啊。”
周正道:“原来是他,我当时便发现了这个人。他跟叶平文说了很久……”
“糟糕!我们会不会已经被特务给盯上了?”陈远惊道。
“不会,不会。”周正气定神闲地说,“近来我一直在观察,没有尾巴。”
吴方沉吟半晌道:“要不,我们搬个家。这里毕竟离叶平文那边太近了。”
“也好吧。哎,要是夏一钧在就好啦!”陈远感叹着。
夏一钧来到马思南路自己曾住过的公寓,发现墙缝里的钥匙依然在,不免沮丧。他用钥匙打开门,进了房间。见桌上的纸条也没有动过,更失望了。他只得出了公寓,往南京路上去了。
百货公司里熙熙攘攘,正是一个打折季。上海人一向精明,对于这折扣也是异常看重。于是柜台外人头攒动,柜台里店员忙个不停。夏一钧穿过人群,只是为了感受这气氛。他从另一个门出去,径直来到卖电料的店铺,示意店员要买铜线。店员奇怪地看了眼夏一钧,觉得这人穿着挺斯文的怎么会买这粗物呢?不过还是凭着商人的本性笑脸相迎道:“先生,你要买哪种?”
夏一钧干脆道:“零点五毫米的。”
“多长呢?”
“一百米吧。”
“那么多?”店员像是头一回接到这样的大单。
夏一钧想了想:“那就两百米吧。”
店员嘴张得很大,半天才道:“我去给你找个小推车吧。”
“好的。”夏一钧轻松地笑着。
沈秋雨和艾欣来到新时照相馆,准备拍婚纱照。艾欣笑颜如花,将婚纱试了一套又一套。她恍惚觉得自己长了翅膀,成了天使,在一镜见方的天里飞。沈秋雨在一旁欣赏着,心中漾起桃红。可艾欣飞着飞着,却皱起眉来说:“哎呀,这几套婚纱都挺漂亮的,可就是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沈秋雨关切地问。
“我想要的啊,是那种……反正这几种有点太复杂了,太花哨了。”艾欣眼神里都是省略号,“就是……就是……”
沈秋雨忽然明白了艾欣的心思,便对女店员道:“有没有那种很简洁的,像学生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