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里屋。沈秋雨关上门,沈敬才道:“日机袭击后方,包括重庆。戴老板那边成立了密电组。听说沈兄是密码专家,所以就叫我来请你,协助我们破译。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呢?”
沈秋雨欣然言道:“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意效劳。不过破译密码的事,还要从长计议。日军的密码分成很多级别,以陆军为最高,其次是空军、海军。若想突破,还是从日本海军的密码开始做起为好。”
沈敬深以为然:“沈兄说得很对。其实我们现在在重庆已经设立了一个黑室,请来了一个美国专家叫维特的。他发现日军为了提高发报效率,以十个字母代替十个数字来作为电报编码。他把字母转换为数字,凭借经验判断出这些数字表述的是重庆的天气。于是,密码被破解了,日本间谍也被抓获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
“本来也是啊。可他突然又截获了一些更复杂的新密电,便判断说还有另一个间谍潜伏在重庆,但一时无解,只能眼睁睁看着敌机轰炸。有一个现象引起他的注意,就是防空炮火为何拿日机没办法——打不下来呢?于是他扮作一个商人,通过熟人认识了国军一个高炮团的团长。两人谈得很不错,其实维特怀疑这个人是间谍,因为他很可能把国军的炮群配置告诉了日本人……”
“但没有证据。”
“沈兄说对了。维特烦恼就烦恼在没有证据,虽然他直觉如此。他截获的新密电混合了数字和字母,经过排列组合,从中发现了一些英文单词,比如‘he’、‘moon’。这些应该就是加密钥匙,每次都不一样,维特认为,这些加密钥匙很可能来自一本英文小说。如果说那个团长是间谍的话,那么这本英文小说就一定在他家里。于是维特就行动了,找朋友趁聚会之际去了那个团长家,找到了赛珍珠的《大地》。那上面某页的开始确实有‘he’、‘moon’等单词,但还不是密钥的全部,还是不能把密电译出来。维特很着急,因为每天重庆都在遭受轰炸。沈兄,你得帮帮我们。”
沈秋雨突然问:“你带了吗?”
“什么?”沈敬恍过神儿来,“哦,带了,这能不带吗?”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叠资料,“就这些吧。”
沈秋雨接过资料翻了翻,像是在看消遣杂志:“确实像一本小说,但肯定不是小说。”
“为啥那么肯定呢?”
“因为它就不是一本书。”
夜的窗外,透进清新气息。沈秋雨拿出那叠资料研究着,似觉得能从这些个字母数字中看出什么。突然,他看到笔尖迸出血色,灯光下全是硝烟,白纸上一片炮火。他心绪不宁,只得站起来,转头却见艾欣款款而来。
艾欣端着一盘菠萝,放在桌上,拿起盘里的叉子,递给沈秋雨。沈秋雨下意识地把那叠纸放得远了点,才接过叉子,不说话,挑起菠萝片吃着。艾欣见那叠纸上都是些数码,便知可能是密电文之类的东西,也不问啥,只静静地站着。
几片菠萝下肚,沈秋雨放松下来:“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软弱,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强大,看见你,就会一下子变得很踏实。”他瞧着艾欣,想从后者的眼神里读到想要的东西。
艾欣迎着沈秋雨的眼神,试图用她特有的温柔来融化沈秋雨对她的猜忌与隔阂。她上前抱住沈秋雨的头,眼角似有晶莹之物,却吻着丈夫的头发,喃喃言道:“你还爱我吗?”
沈秋雨激动起来,身体颤抖。多日积郁在心宅的阴霾消散,一轮明月悬在心湖。他不知该不该问艾欣那件事,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真的爱还是爱里面有怀疑,还是愈怀疑则愈爱。他只好慢慢地说:“爱——!”
艾欣觉出丈夫对自己还是不能释怀,便转移了话题:“春春要过五岁生日啦,你说怎么搞法呢?”
沈秋雨也正想从爱与不爱的纷扰中抽身出来,急答:“哦,好啊,我来想想吧。”
周正从南京归来,风尘仆仆地赶到一家咖啡馆。他径自点了一杯咖啡,而后细细品味。南京之旅,让他从历史的沮丧中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已今非昔比,应当被刮目相看。于是当夏一钧出现的时候,他并没像以前那样站起来,而是依旧坐在那里,像在北平时候那样。
夏一钧坐下来,感觉周正满面红光,似乎有一股红外线辐射到自己的皮肤表面了。他便笑眯眯地说:“你摸到蒋辉的情况了吧?”
周正很自信地点点头:“我通过同文书院的关系,找到了蒋辉的一些线索,还有他的住所。蒋辉确实在南京大学读书,也在司法部工作。我去了他的住所,房子不大,空着。里面有一些日常用品,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认为蒋辉没什么问题,或者说看不出什么问题。”
“就这些?”夏一钧有点儿疑惑。
“哦,蒋辉家有马列的书,上面有很多批注。我看他早就在研究我党了,所以我认为他挺追求进步的。”
“嗯,你还是有收获啊。”
“何止是有收获啊,我在他家还看到……”
夏一钧一挥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可能都是伪造的呢?”他像是在跟周正开玩笑,又说,“虽然这么说,但我对蒋辉的家更感兴趣了。我要去趟南京,你带路!”
沪西的极司菲尔路,是在原来公共租界之外强行建筑的。这路两侧的房屋住宅虽然还属华界,但这条马路却被公共租界视为界内。而李士群就把新的办公地点选在了这条路七十六号的花园洋房。
李士群巡视着每个房间,不放过任何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那副认真劲儿,仿佛在端详自己的墓地。吉凶在此刻不仅关乎风水,更关乎性命,所以要倍加小心。
叶吉卿穿着高跟鞋,嗒嗒地走在前面,指指点点。她进到二层的一间屋子,见窗户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便对李士群道:“这棵树一定要砍掉。”
“那多可惜啊,不如我换个房间做办公室好了。”
“那这间做什么?”
“会议室。”
“做会议室,也得把树砍了。万一有人爬上树,很危险。”叶吉卿好似一个管家婆,语气强硬。
李士群只得说:“那就砍了,再栽一棵小树吧。”
“可以。不过等它长大了,还得砍。不过玉兰树好一些,叶子不像梧桐那么密。”
“嗯,玉兰。”李士群很乖的样子。
叶吉卿随即来到窗口,下望。她臀部丰满,撅起来的样子令李士群有一种欲吻的冲动。虽说已是老夫老妻,但叶吉卿还是时刻都保持着一股子风骚劲儿,能让李士群随时拜倒在她的围裙之下。叶吉卿往外看了看,回头对李士群说:“这二层的高度不够啊,人很容易就爬上来,要加护栏啊。”
“加护栏多难看啊,还是加警卫吧。”
“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是什么时期,又是在这是非之地,你是啥身份,谁不盯着你?你还当是以前,还当你只是做做情报呢?以后这日本人的势力越大,你就越危险……”
“知道,知道,如果有必要,我会加的。”
“什么叫‘有必要’,时时刻刻都有必要,你不懂吗?”叶吉卿不依不饶。
李士群很不耐烦地说:“我说的‘有必要’,就是如果其他方法不行的话,就装。”
“你呀,”叶吉卿叹了一声,“早晚要出事。”
“你对我那么不相信啊?”
“我……”叶吉卿却见田小乐从远处走来,便止住了话头。
田小乐带着一点点的遗憾走过来,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先冲叶吉卿一笑:“夫人也在。今天是乔迁之喜啊!”
李士群忽然严肃地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只是暂时住住,没什么可喜的。”
叶吉卿瞟了李士群一眼,没说话,只朝田小乐笑笑。
田小乐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便用着重的语调说道:“主任,主任,我发现沈敬了。”
李士群“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吃惊。
田小乐只得接着说:“上次让他们跑掉了,这次一定要一网打尽!”
“具体说说。”李士群为能摆脱安全的话题而高兴,便撩了眼田小乐,“你具体说说。”
田小乐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言道:“是这么回事。上次没抓住沈敬,我就派人在他住的地方蹲守,后来来了一个信使,被我们给抓住了。我们审问了信使,得知他们还有一种接头的方式,就派了一个人……”
“这些情况你不是跟我说过了?”
田小乐瞧了眼叶吉卿:“不是嫂子还不知道吗?”
“我们的事她都知道。”李士群忽而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叶吉卿笑道:“别把我搁里面去,我可啥都不管。”
田小乐知趣地说:“嫂子对大哥,那是什么样的情谊,我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叶吉卿哈哈笑道:“那我走了。”说着,便袅袅婷婷地往楼梯而去。
田小乐等叶吉卿走后,才道:“主任,现在我们的人跟沈敬他们混得很熟,是不是可以收网了?”
李士群却道:“不,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军统、中统都刚刚成立,活动频繁,意欲立功,尤其是在上海。所以,他们现在一定在蠢蠢欲动,不要打搅他们。”
田小乐会意一笑:“先让他们做个梦吧!”
沈敬坐在木椅上,不知该如何执行信使带来的总部的任务——暗杀丁默邨。到底要不要找沈秋雨呢?沈敬犹豫着,忽而感到了孤独。他便又拿起信使带来的关于丁默邨的资料,看着。那资料上,是这么说的:丁默邨,身材瘦弱,嗜烟,喜文,好色,多情,不善感……
沈敬放下资料,看着一旁正在看报纸的蒋中继,说:“你在想什么?”
蒋中继从报纸后露出半张脸:“美人计?”
“啊,这个我也想了。成本太高,再说这时候去哪里找合适人选呢?”
“去妓院。”
“那样的人不可靠,你什么馊主意啊。好好想想,想不出来咱们得一起受处分!”
蒋中继把报纸叠起来,缓缓放好,才道:“受处分?这么重大的任务,就靠咱们几个,总部也太有想象力了吧。拎拎清楚,好不好!”
“当初来之前你是怎么宣誓的,不记得了?”
“我是宣了誓。可现在这情况已经变化了,我怕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沈敬皱着眉:“看来得和中统合作才行啊。他们在这里的根基比我们深得多。”
“就是,就是。”蒋中继显得很高兴。
沈敬白了蒋中继一眼:“以后再跟你算账!”
吴世宝原是一个小瘪三,文盲,但身形魁梧,终被李士群看上。再加上吴世宝是季云卿干女儿的老公,这让李士群对他能多看几眼。李士群召来吴世宝,调侃调侃道:“你要来我这里当行动队长,可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名头。你看怎么办呢?”
吴世宝满不在乎地说:“我手下有很多兄弟的。”
“那枪呢?”
“可以去越界筑路一带去抢。”
“抢谁的?”
“抢租界巡捕的呀。”
“巡捕的好抢吗?”
“好抢。我的这把就是抢的。”吴世宝掏出枪,炫耀着。
“有你的。那这样,你抢多少支枪,就给你配多少人。”李士群说得很痛快,但说完却后悔了,“先给你配五个人吧。”
吴世宝不仅不在乎,还满心欢喜地说:“哈哈,我也可以有自己的队伍了。”
李士群心中不快,却道:“你可要管好他们啊!”
吴世宝醒悟过来:“都听你的!”
“另外,”李士群从抽屉里拿出汪曼云给他的那只金怀表,“把这个送给你老丈人吧。”
吴世宝接过来,仔细端详着。李士群却道:“这是从香港买来的。”
吴世宝听了,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那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