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啊!”吴方拿起其中一份报纸,摆到陈远面前,“这是胡兰成的散文集《西江上》。”
“汉奸文学嘛。”
“其实在《大公报》上,也有类似的……”
“每周推荐一本书,这就是你发现的规律,啊哈?”陈远弹击着报纸纸面,嗒嗒的很清脆。
“这说明,它这是要传递什么。”吴方习惯性地拿起钢笔。
“传递?”
“嗯,就是说他们都有一个目的,都在暗示什么。一个礼拜一本书的,一定有蹊跷在。”
陈远略略一想:“哎,等夏一钧回来就清楚了。”
“为啥?”
“他不是《大公报》的记者吗?”
“他去哪里了?”
“哦,去南京了。”
“那我们就不能先想想吗?”
“可以,你想吧。”
吴方摇着钢笔:“日本报纸不好说。如果《大公报》的编辑仅仅是无心插柳的话,那么谁又是那个有心人呢?”
陈远完全听不懂吴方在说什么,便又瞄了眼画报:“我也发现了一个秘密!”
“啊?”
“曹丹上月份牌了。”
“她是怎么搞的?”
“她呀,最近在上海文坛冉冉升起。哎,她登在《大公报》上的专栏你没有看吗?”
“哦,是她呀。我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呢!”吴方恍然大悟。
“瞧瞧,月份牌都上去了。”
“月份牌上的美女不都是画上去的么?”
“可她是模特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特征太明显了。”
“我看看。”吴方拿过《良友》,端详着……
淡淡地,曹丹从月份牌上走出来,走进一间会客室,坐到宽厚的沙发里。她看上去消瘦而憔悴,她最近一直在研究上海文学界的情况,废寝忘食。但为了尽快融入这个圈子,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瞧,走进会客室的,这不是周瘦鹃么?周瘦鹃可是上海有名的作家和翻译家,现在是寄身租界的《申报》副刊《春秋》的编辑。他曾写过日记体小说《亡国奴之日记》和《卖国奴之日记》,深受读者欢迎。
曹丹身着紧身旗袍,曲线毕现,玲珑如绣。她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冲周瘦鹃致意道:“周先生,久仰你的大名,这次来也是想聆听教诲。”说罢,曹丹红唇一张,笑意满口。
周瘦鹃被曹丹迷人的外表所打动:“哎呀,曹小姐,你不仅文章写得好,还是位顶尖的美女。如今日寇践沪,你可要当心啊。”
曹丹凛然道:“我虽是女流,但并不惧怕日本人。我的文章虽然没有先生的那般刚毅,但也不输于须眉吧。”
“那是,那是。”周瘦鹃心下喜欢曹丹,便笑眯眯地说,“我在《良友》上看见你了。”
“我没有上《良友》,只是月份牌载于《良友》。”
“那就很不错了。不过呢,你要想上《良友》封面,我倒是可以帮你。”
“早知道先生是《良友》前辈,如果能上封面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你确实跟别的女作家不同。”周瘦鹃话里有话。
曹丹立刻明白,道:“想那张爱玲,不是也十分地时尚么?我是女人,自是喜欢女人喜欢的东西。至于写作,对于性别来说是第二位的事了。”
周瘦鹃轻声地说:“我一定尽力。”他盯着曹丹,啜了口茶。
曹丹从《申报》报社出来,一阵欣喜,自己的计划正一步步地实现着。她从陕北来到这大上海,做梦也没想到会做这样的一番革命工作。这到底算什么呢?唉!曹丹怅惘地望着街道,难道这里就是自己未来的阵地么?她忽而想到战友,想到穷苦人,天壤之别让她又不安起来。
咖啡馆里的温炳德一见到闷闷不乐的曹丹,便关切地问:“怎么样?”
曹丹现出胜利者的表情说:“离成功还有几次失败的机会呢。”
“那也很不错了。”温炳德把一杯咖啡递给曹丹,“尝尝,新式的。”
曹丹盯着咖啡杯里的阴阳鱼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腐朽了!”
温炳德愣了,不知说什么好。
“我来到这上海,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是不是变了啊?!”
温炳德急忙摇头:“没有,都是革命工作啊。”
“我有时候觉得,那不过是打着革命工作旗号的享受罢了。”
“关于这个问题啊,我可说服不了你。不过,夏组长回来了,正要见你呢。”
曹丹忙问:“在哪里见?”
“看你急的,先把这咖啡喝了吧。”温炳德嗔怪道。
曹丹又看了眼阴阳鱼,不再犹豫,端起了杯子。
场景变幻,时光却没有位移。从上海到延安,不过是咫尺天涯的弹指一挥。在延安边保处办公室里,王征拿着一张纸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上时而晴朗,时而阴云,即将要下雨却又憋着,不多时又来了大风吹散了氤氲。直到把那纸上的字看了三遍,他才抬头看了眼正在看他的小余,有些嗫嚅地说:“根据上海地下党那边送来的情况,蒋辉这个人还真是有些疑点呢。他的住宅已经被人动过、伪装过,而且还有窃听器……”
“窃听器?”
“是啊!据那边分析,说这是特务为了能及时掌握蒋辉住宅的情况才安上去的。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这蒋辉还真是挺可疑的。”
“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
“你有证据吗?”
“直觉。”
“直觉是证据?”王征不以为然。
“直觉不是证据,但它却比证据更准。你不觉得蒋辉这个人太过严谨了吗?你不觉得他严谨的外表之下是紧张的内心吗?其实,抗大我也去了,也接触了蒋辉,怎么我在那里的感受跟你就不一样呢!”
“你什么感受?”
“我的感受是,他就是个特务。你看看他那个宿舍,他那本《大众哲学》,他那把镇尺,都那么奇怪。”
“好了,好了,不说你的直觉了。还是一起研究下那边来的情报,好吧?”王征生气地把那张纸塞给小余。
小余扯过那纸看了两眼,笑道:“正是,正是了!”
王征被小余的“正是了”给正是了,一种无法排解的郁闷涌上心头,很难讲这滋味儿是怎样的:“你说清楚了,除了用直觉。”
小余底气十足地说:“这关键的内容啊不是窃听器,也不是那《共产党宣言》的批注,而是特务对蒋辉的特别保护。你不觉得吗?”小余觉得自己已经是一语中的了。
王征感到颇为费解:“那么,为啥不是特务对蒋辉的监听呢?”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法部的职员,特务为啥要监视他呀?”
“你不是说他不普通吗,你不是说他是特务吗?”
“是的,蒋辉隐藏得很深,而且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特务团队在支持着他。你别看他现在没什么动静,可一旦动起来,那咱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王征犹豫着:“我去跟领导汇报看看吧。”
在抗大的宿舍里,蒋辉握着那把“勤奋无边”的镇尺,想着要不要去接头。他已经在这里窝了一年多了,迫切想要干点事情,总不能老是这么装下去吧?更为迫切的是,就在他还犹豫不定的时候,就在抗大外的黄土坡上,他已经看到了一个要求接头的暗号。那个暗号就刻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很不起眼——要不怎么叫暗号呢,是个“丫”字。他感到振奋,又觉得不是时候,该怎么办,这个问题让他在上课的时候走了神儿。
课堂上正在教授的是《论持久战》。那讲师慷慨激昂地说:“中日战争不是别的,就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和帝国主义的日本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进行的一次决死之战。而全部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此。那么,中日之间又有怎样相反的特点呢?”讲师瞧了眼蒋辉,“蒋辉同学,你来说说吧。”
蒋辉正心不在焉呢,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知坏了,先站起来,立刻把精神提了提,仿佛早有预备似的说:“日本之长处即中国之短处,反之反然。长处与短处,谁为长久之处,谁为最终之处……”
“你在说绕口令吗?”讲师调侃也是为了活跃下气氛。
蒋辉其实早就读过《论持久战》,对其中的观点很是佩服,这时也清醒不少,忙说:“我很同意文中的观点,日本方面确实有很多长处,如它的军力、经济实力和政治组织力在东方国家里算是一流的,而它的短处在于这些力量之量的方面上是不够的,因为日本面积狭小,人力、军力、财力、物力都很缺乏,经不起长期的战争。而中国则正相反,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反之反然’。而长处与短处,谁为长久之处,谁为最终之处呢?这才是最根本的。下棋有句俗语,叫‘长将不死赖和棋’,其实就是持久战的意思。即使不赢,也能和。”
讲师被蒋辉说得出神,半天才回过神来:“很好,很好。蒋辉同学对我党提出的持久战的战略思想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解读,而且还有自己的想法,很不简单啊。”他冲蒋辉微笑着,“那么你还有别的想法么?”
蒋辉说了句“没有了”,就坐下来。正有一缕光打在他脸上,让他显得颇有些神采奕奕。讲师很满意自己能教出这样的好学生,便颔首解颐,又继续讲下去。
小余也在听课,其实她是在暗中观察蒋辉。因为她是后来的,又坐在后面,蒋辉并没察觉。她想凭借直觉,近距离地观察蒋辉,但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破绽,很失望。她只好托着下巴,呆呆地听起课来。
讲师又讲到中国这个所谓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一些特点,忽而提高了嗓门,说到国际上对中国的支持:“老子就说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义的国家和民族必将胜利,非正义的战争必将失败。这是《论持久战》的一个结论。”
小余觉得讲师的话丝毫也没有蒋辉来得精彩,非常失望,甚至有点儿困。但她一想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特务,就又精神起来。她在讲课快要结束的时候,离开了课堂。
下了课,蒋辉的脑子里还是萦绕着那个要不要接头的问题。他充满惆怅地走出抗大,又路过那棵歪脖柳树,斜眼觑见那个“丫”字,却想到了“持久战”。
不知为什么,夏一钧一回来就觉得身体不适,也不知是身上哪个零件出了故障,抑或是环境在潜移默化中悄然变化。给那边的电报早已发出,却不见回音。他们会对蒋辉采取怎样的行动,还不得而知。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非常危险的暗示,说明在我党内部、在革命的抗日的边区,有着怎样的毒瘤!
为什么抗日的曙光还不到来,为什么国军一直在败退,为什么敌后的特务工作会那么难,为什么艾欣一直没有新消息,为什么沈秋雨不来找自己,为什么吴方会有那样的发现,为什么马明远一直不出现,为什么李士群还是找不到,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门“呀”的一声开了,就像青衣出场前的那一声,让夏一钧恍若看到了希望。曹丹进来,愁眉不展:“夏大哥,我……”
夏一钧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曹丹坐下,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我想回去。”
“回哪里去?”
“回陕北。”
“做什么?”
“不做什么,那里是我的家。”
“革命者四海为家。”
“不,这里不是。这里,到处是虚情假意,到处是坑蒙拐骗,到处是虚头八脑,到处是汉奸卖国贼,到处是暗箭飞镖……”
夏一钧一挥手,喊:“停。呵呵,你当是武侠江湖啊?”
“这里就是江湖!”
“这里是很像江湖的战场。你在陕北,能看得见日本人吗?”
曹丹像吃了一颗失声丸,心想,是啊,这里有鬼子啊。
“说说,你刚刚去做了什么?”
“我,我去见了周瘦鹃,他答应帮我上《良友》的封面。”
“那不是挺好的吗?很顺利嘛。”
“别看我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内心可一点儿也不花。虽然小温能陪我,但我还是觉得和在延安的时候不一样了。有时候我和他也没话说,因为我不想说我在这里都做了什么。我还是不能忍受这里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
“你不是还有文学吗,你不是每天都在写作吗,怎么会压抑呢?就算压抑也可以写出来啊,写出来不就释放了?”
“是可以写,可我觉得在边区的时候我写得很畅快、很自由。来了这里,上海虽然是文学的天堂,可我的笔发涩了。这里,也是文学的地狱。”
“嗯,嗯,我理解。”夏一钧想到了自己刚才的心情,想明白了自己为啥会觉得不舒服,“小丹啊,你是特组的一个奇兵,你可不能放弃啊。你应该想想,你获得的情报的价值,那是千金不换啊。压抑归压抑,奋斗归奋斗,以后你要是还有什么心里想不通的,就及时跟我说吧。”
曹丹缓了缓神,觉得胸口好些了:“夏大哥,我觉得你挺亲的。我,好了。”
“你的任务很重,很可能会引起误解。你可要有准备啊!”
“我真有那么重要吗?”
“有啊!今后要有人说你是这是那,你可不能辩护,要辩护就糟了。”夏一钧重重地看了曹丹一眼。
“我不辩护。”曹丹眼光一闪。
突然,马明远闯进来,说:“胡尚,回来了。”
夏一钧腾地站起来,显得很紧张:“他人在哪里?”
“就在外面。”
夏一钧急忙走出房间。
胡尚从角落里幽灵般呈现,仿佛暗室里的显影,嘴唇上有几丝尴尬的露珠,双肩耸起一波波的驼峰。他冲夏一钧憨憨地笑,没有说话。
夏一钧上前一把按住胡尚,瞪着眼睛,忽又抱住他,身体颤抖,像是在打摆子。
胡尚绝想不到会被夏一钧抱住,便哇哇地哭起来。
曹丹冲出来,看到这一幕,急忙问马明远:“是夏大哥的亲戚吗?”
延安的抗大虽小,却心系东南大地的硝烟。小余穿过慷慨激昂的人脸和抑扬顿挫的声幕,跟在蒋辉后面,出了抗大。她见蒋辉往街市里走,觉得好奇,心想若有收获定教王征心服口服。见蒋辉走街串巷,进了一家药铺,不免心动起来,那蒋辉的狐狸尾巴恐怕就要露出来了。她便藏在暗处,等蒋辉出来,不免悬念骤起。
那蒋辉刚才经过柳树时,曾经观望过后面,见有人影从一堵墙里铺出来,便知可能有尾巴,便为自己的持久战下定了决心。他进得药铺,不多时便出来,往回走,却故意撞上小余,十分礼貌地装着糊涂:“你——我好像见过的。”
小余无可躲藏,只好说:“哦,我是边保处的小余,见过你的,认识下吧。”
“既然已经见过,还怎么认识下呢?应该是交个朋友吧。”
“都已经是同志了,又何谈朋友呢?”
“同志加朋友嘛。”
小余见蒋辉拎了包药,便装着没话找话道:“你这是怎么了?”
“哦,偶感风寒,抓个药吧。陕北这地方,也就弄个土方子。”蒋辉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喷嚏,借以侧目察看小余的反应。
“是不比在南京,到处是西药房。”小余略带讽意。
蒋辉也不甘示弱:“西药治得了身,但治不了心,所以我爱中药。”
小余咄咄逼人地说:“怎么,感冒是心病吗?”
蒋辉望了望天,才低头瞧着小余说:“天人都是合一的,何况身与心呢?”
沈秋雨一脸的倦容,像过期的香蕉。他试着跟艾欣和好,想找到往昔的那种感觉,但是没有,仿佛一切都已随风飘散,何时才能再次沧海桑田呢?沈秋雨强打精神地对沈敬说:“我们的人发现了丁默邨的踪影……”
“在哪里?”沈敬顿时兴奋起来。
“他在一家会馆里,抽大烟。”
“哦,太好了。我们可以马上行动。哎,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个……暂时还不能说。”
“呵呵,那我就不问了。”
“你要知道,这是在上海,到处都是日本人。暗杀一个丁默邨容易,保护好自己却难。所以,还要好好计划啊。”
“大哥说得是,那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我看这样,你去制作一杆特别的烟枪,往里面放入慢性毒药。然后找个人,准备在烟馆里面邂逅丁默邨。”
“好主意啊!”沈敬想着,“可烟枪不是都有专用的吗,怎么会用我们给的呢?”
“那就看你的本事啦。”
沈敬沉吟半晌,却道:“我去找人。”
这时有一颗炸弹落在沈秋雨心田,五脏俱裂。他感到身体里的莫名之处疼痛难忍,便想起夏一钧:“我马上要去见个人,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