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姚睫的那张桃儿脸了。
那天是怎么离开的“茉莉咖啡馆”我也给忘了。往外走的时候欧阳艳好像迎上来,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埋着脸躲开她。她骂了句“傻逼”的时候,我已经站到街上了。
在此之后,我再次过起了那种闭门不出的生活,既颓丧又执拗,像个立志戒毒的瘾君子。为了维持生存,我到超市买了整整一车罐头食品,结帐的时候,旁边的老太太鬼鬼祟祟地问我:“你有什么消息吗——是不是要地震了?”
拉琴卖艺的活儿固然是不再干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出门见人的勇气也消失殆尽。我把自己关在斗室之中,有的时候连白天黑夜也分不出来:醒了就发呆,饿了就吃,直到困了再睡。到后来,计算时间的标识,只剩下了食物的数量。当一手推车罐头吃完以后,我就再出去买一车,顺便把罐头盒送给收废品的人。后来有一些午餐肉罐头还没有吃就腐烂了,搞得满屋子臭气熏天,我才被迫打开窗户透气,同时一边把流着汤儿的瓶瓶罐罐扔出去,一边想:我这个人也正在腐烂。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能这么想真是大快人心。
也非常惭愧,我虽然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再干了,但作为一个人形动物,却仍然需要一些解闷的事情。当臭气散尽,又向邻居解释清楚我们家没有藏匿什么人的尸体之后,我在沙发上发了半个下午的呆,才站起来去找事情做。
电视早就没了,杂志和书也都看过,在此刻,我是多么需要一把小提琴啊。可是这时候才想起来,它被我落在姚睫的公司里了。我心里知道,姚睫是不会再来多在窗外看我了,她更不可能偷偷将琴送回来,放在我的门外。这个念头让我特别伤心,像孩子一样咧嘴想哭,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早已僵了,连鬼脸都做不动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自从重新躲在家里以来第一次失了眠。我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恍惚间觉得满眼都是那张桃儿一般的脸。过了这么久,我才开始认真地回想起那天和姚睫在茉莉咖啡馆谈话的情景。这么多年来,姚睫几乎是唯一一个与我有“交心”的感觉的人。如果说“人与人隔着一堵墙”是句真理的话,那么她和我从刚一见面,就打破了那堵墙。她是多么神奇啊。但是在阔别重逢之后,我们为什么突然就吵起来了呢?我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地攻击她、中伤她呢?我们本来就像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怎么相见就成了仇人?
是因为她“干涉了我的隐私”吗?不不不,我可不是那么事儿逼的人。这种中国伪精英从外国人哪儿学来的矫情之辞我从来就没认同过。再说即使干涉也因人而异,我并不为姚睫暗中观察我而气恼。
那么是我在嫉妒她么——嫉妒她有成就、过得比我强——反过来又帮助我,所以刺伤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好像有点儿对了,但我的自我感觉却并没那么狭隘。自从当初和茉莉结婚之后,我对这种事情就看得很开了。软饭咱们也不是没吃过,而且吃得得意洋洋的,长期自诩为“中国第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想,恰恰是因为我曾真诚地关心过姚睫、盼着她过得好吧。我希望她抱有她那个年纪应有的乐观与务实,希望她完全成为我的反面。我不愿看到自己经历过的那些迷惘和颓丧重新占据她的头脑。但当姚睫真的做到了,成为与我截然相反的人时,我却不由得对她抱起了敌意。这是一个“我”对另一个“我”的敌意。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说到底,我是一个如此卑小、懦弱、性格矛盾的人。甚至就连我当初对姚睫的那些“鼓励”,如今都显得那么自私:我想让她替我去过光明的日子,却又害怕她的光明反衬出我的落寞。姚睫说得真没错,我就是一个自卑而又主动用失败来掩饰自卑的可怜虫。
我非常想向姚睫道一声歉,但想想她与自己终于变得那么遥远,远得如隔云端,便作罢了。
直到后来在路上出了事儿。
那天,我的房门被人气势汹汹地连砸带踹,还以为是收水电费的终于急了,准备找法院“强制执行”了我呢。但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缝,却看见b哥一身恶臭地站在门外,几只苍蝇在他的肩膀上飞来飞去。这厮漫游了半个中国之后,终于回到了北京。
“快开门,爷要净身。”他喜气洋洋地进屋,看见我却一愣,“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操蛋样子了?”
“你也一样……”
我们顿时都有了“山中一日,世间十年”之感。他固然是在路上磨砺成了一幅流浪汉的模样,我看看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却也几乎不敢认了:羸弱、驼背、头发长得披在肩膀上,胡子粘黏了一下巴。妈的,生活啊。
“你在家里闷了多久?”b哥问我。
“你得先告诉我今天是几号……”
“今天是几号?”b哥回头问跟着他进门的小妹子。
小妹子和b哥一样,头顶上也盘旋着几只可爱的苍蝇,但她的神智明显要清楚一些,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说了个日子。
我们分别掐指一算。天啦,我这一次闭门不出,居然在屋里闷了三个多月,再次打破了很多“宅男”的记录。而且那些人在家的乐子很多,可以看电影,可以上网,还可以对着黄色录像手淫,我却纯粹是画地为牢地“闭关”。
b哥则更加夸张,他和小妹子已经在祖国大地上流浪了两年之久。而这次回来,也是因为从福建一直向北,赶往东北松花江的路上突然想起了我,要“看看这傻逼是不是还活着”。
“还活着呢,放心吧。”我对b哥说。
“活得不怎么样啊。”他趾高气昂地拍拍我的肩膀,差点儿把我按到沙发里去。
“是啊。”我坦然地承认,“你他妈的倒壮实多了。”
“睡眠好了嘛。”
接着,这两个激情洋溢的盲流轮流钻进卫生间洗澡,把脸上的脏泥冲掉,露出一边一块“高原红”。小妹子叮叮当当地用大盆接水冲洗自己的时候,b哥四仰八叉地摊在沙发上问我:
“有没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跟我们一起出去转转?”他仿佛无所用心地说。
我则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他的建议,随后答应了。
那真是一段充满刺激性的旅行。我们从北京出发,经锦州进入辽宁、吉林,一路向北前进。因为东北平原多,路况好,仅仅几天之后,我们就到达了漠河人烟稀少的边境地带。远远地,可以看见俄罗斯的边防兵正在懒洋洋地抽烟、走动,但“中国最北端”这个概念并没让我们太激动,我和b哥只是靠着车门抽了颗烟,而小妹子则跑到车的另一端撒了泡尿。仅仅溜达了几分钟,b哥就说:
“走不走?”
我说:“走吧走吧。”
我们便顺着夕阳的光,沿着国境线向东前进,恍惚间觉得整条大路都是红的,路面上仿佛种满了花。跟着b哥出门,你就必须要适应他这种癫狂的状态:纯粹是为了赶路而赶路——只知路在脚下,傻逼才问路在何方。他宁愿在荒无人烟的小汽修厂被人敲诈两千块钱换一次机油,也坚决不去城里的酒店花五百块钱舒舒服服地过夜。刚开始,我还以为他这么做,纯粹是为了逃避噩梦呢,但后来也从中体会到了荒诞的快乐。仿佛有几个六十年代的美国流氓在b哥身上借尸还魂了,能跟他一起奔波在路上,我想我应该感到荣幸。
b哥和那个小妹子的关系也让我惊叹。他们既骂骂咧咧又亲密无间,而且还保持着令人费解的纯洁状态。在那些荒村野店投宿的时候,他都和我窝在一间房里,小妹子睡在隔壁。我问他:“你现在还痿着吗?”
b哥说:“晨勃渐渐回来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
他认真地反问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难道男的和女的之间的联系,只能用性交来加深吗?”
这个问题很好。我说:“我承认我庸俗。”
而b哥说:“你只是缺乏想象力。”
真让我嫉妒,b哥不仅发过财、狂野地奔走在路上,还成功地实现了一种男女之间亲密无间的无性共存。而我却彻彻底底地把和姚睫的关系搞砸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比一般人超脱、强悍、充满创造力,而另一些人则只能成为各方面的失败者。我们这对难兄难弟,从本质上又是多么不同啊。
就这样,b哥带着一个傻妹子和一个废物,以不同的线路再次纵横中国。我们从东北进入内蒙,顺着空旷得可怕的通省公路西进,然后南下陕西。短期内的计划是从陕南山区进入四川,找个小镇子休整一阵,再从川藏公路前往拉萨。在川陕交界处盘旋、狭窄的山路上行驶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自己的体力不行,假如到了高原地带会缺氧。但这个担忧并没有实现,因为没过多久,我差点儿连命都送了。
当天,假如我们在汉中市辖区内的那个镇上过夜的话,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情了。当时已经是晚上,我们吃了几碗油汪汪的“龙抄手”,被辣得满头大汗。我建议就近找个小旅馆睡觉,但老板遗憾地告诉我们:只有一个房间了。因为开出了不少矿,川陕公路日益繁忙起来,每个能落脚的便宜地方,都挤满了南腔北调的大货车司机。
如果是平常,这也不算什么,我们完全可以把仅有的房间让给小妹子,两个男人在捷豹车里窝一夜。但是这两天不巧,b哥因为长期疲劳驾驶,脖子严重劳损,成天歪着脑袋叫苦不迭。我们对着地图商量了一下:不如开夜车沿省道再走一百多公里,到一个名叫“勉县”的地方去投宿。那里是个县城,应该有大一点的旅馆。
这样商量好之后,我们就开着划痕斑斑、脏得往上吐一口痰都看不出来的捷豹车上了路。我开车,b哥坐在副驾驶上歪着脖子抽着烟,小妹子则瘫在宽大的后座上,已经打起呼噜来了。
因为知道夜里山路凶险,我刻意开车开得很谨慎,并不时打开远光示意对面的来车。这样一来,速度也就很慢,再加上同样距离的山路比平路远得多,直到夜里十点,我们还没有走完一半。山风很凉,吹得b哥手里的香烟火星乱溅,路上时常可见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在黑夜里看起来形同怪物,触目惊心。
“操蛋,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一看就是山体滑坡多发地带。”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一边说。
“部队跟上。”b哥则面露癫狂,把手伸到车窗外面,像巴顿将军一样挥来挥去,“让那些法西斯去吃狗屎吧。”
这幅样子让我忍不住咧嘴笑了。自从上路,我的心情也开朗了一些,每当开车无聊的时候,都会和b哥你一嘴我一嘴地穷逗。我扭过头去,从他手里接过香烟,一边抽一边用电影里的口气胡编乱造:“将军,上次您搞的那个巴黎娘们儿,好像是德国人派过来的双面间谍……”
但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b哥满脸的笑容凝固了,瞳孔转瞬之间变得很大。那一刹那,我分明从他眼睛里看见车灯的光柱正在抖动、翻转,像孩子手里乱挥乱舞的手电棒。
随后,我感到天旋地转,失重的感觉一阵强似一阵地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让我尿急——甚至当时已经尿了。车窗外的景物已经不是茫茫夜色,而是飞速变化的、说不清什么形象的东西;惨烈的巨响在捷豹车的外壳上此起彼伏,让人觉得身处一艘在深海中触礁的潜艇里。
最终一声巨响,世界以近乎九十度角倾斜着定格,我面前竟然没有了挡风玻璃,而是横亘着一棵树木粗壮的枝杈。斜上方,还有隆隆的声音在沉闷地滚动,如同雷鸣。
很明显,我再次“掉沟里了”。而且这次严重得多:我们遭遇了一次山体滑坡,路面崩塌了,捷豹车失去了控制,坠入十几米深的山谷里。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雨季,但近年来,因为地壳运动活跃,山脉之下像藏了一窝不安分的耗子,小灾小难不断。从陕西向四川前来的路上,我们曾经不止一次遭遇因为路面毁坏而造成的大堵车,也有很多司机劝告我们,如果找不到别的车辆结队,千万不要走夜路,“下面不牢靠”。
只不过这次实在太巧了,路面似乎是在我们经过的那一刻出现了坍塌。但是想想也万幸,因为山上并没有滚下岩石来,否则此刻我已经变成了铁饼里的肉馅儿。我努力喘了两口气,随即感到右肩膀剧痛——那地方被压在变了形的座椅上,也许已经骨折了;而下半身则动弹不得,插进车里来的那棵树把我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