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是在上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我因为一些事情去找了李教授，你应该认识的，欧阳原来的导师。”她顿了一下，“我无意中听到他在跟另外一位教授谈起欧阳，说他去美国是为了治病，还说了些很可惜他这么优秀却无法继续学业，为了不让别人担心自己选择出国之类的话。他还……小晴？”怎么没有反应？女生有点担心地打住话语，不安地望向对方。
该用什么来形容那样的感觉呢？
那以后，雨晴每次回想起当时，都会禁不住嘲笑自己作为文科女生遣词造句的贫乏。是在身体无数的罅隙中，杂草开始疯长，根叶剌向心壁，花朵不断溃烂涌出剧烈的疼痛；还是于胸腔温暖的心房里，警报尖厉拉响，潮水急速上涨，血液突然下降至不可控制温度的寒冷？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为，还没等对方说完的女生，就立刻站了起来，连寄存着的包也不拿地急速冲向门外。
这是九月初秋的夜晚啊，海风习习，空气中弥散着咸湿的眼泪的味道。那么，是不是一切又回到了之前呢？之前那个努力要封存于记忆中的，忧伤的，迷幻之夏。
3
没有消息，一点消息也没有。
接连几天，女生不断地奔走在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之间，只要是和阿毅认识的，她全都不敢错过，只要有过交往，她一律问个明白。可是，确实是因为切断联络的关系吗，还是他人在刻意隐瞒，竟然没有人知道他如今的病情，也没有人清楚他现在身在何方。
“欧阳毅，你这个大笨蛋！”女生对着大海用尽气力地喊叫。
不是说厌烦我了吗？不是说不要相见？那么就走得干脆彻底好了，为什么还要寄明信片回来，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是因为生病？！你如此任意妄为地单方面为我们的感情画下旬点，毫不顾虑我的感受。可你知道吗？我有多讨厌你。我讨厌你的善良！我讨厌你自以为是的伟大！我更加讨厌你，让我就连想真正地讨厌你和放弃你都永远无法做到。
“小晴，你在吗？我进来了。”卧室门外有轻轻的叩门声，带着不变的温柔。
可是，是没听见吗，里面的女生一动也没有动。呆呆地坐在窗前，她仍在不断翻看着手上近二十张各式各样的明信片，那是他走后送来的礼物。他没有署名，但她知道那就是他。那些画面上布满脚印的海滩，曲折悬妙的迷宫，掉落松果的山坡和红透秋日的枫叶都是两人之间共有的回忆。有关爱和承诺。也是他自己答应要陪在身边永不离开的啊。
“小晴。”推门进来的沈昂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听伯母说你最近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肯好好吃饭。出什么事了吗？”抿紧嘴唇，她不说话。“是……因为欧阳？”他望了一眼她手中的明信片，开口的问题异常小心。
被触动一般，女生飞快地调转了视线看他，眼神里带有惧怕和不安。
“我大概听伯母说了一些，之前也并不知情。”男生有点抱歉地看她，“对不起，帮不上任何忙。”是吗，她又默默地转过头去。“……不过小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扯出另一个话题。
“我说过人的周期是两千五百万年对吧？每个人都会在两千五百万年之后遇见同样的人，经历同样的事。你曾经问过我相不相信这个说法，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回答。但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相信，我相信它。”
相信吗？女生蜷起手掌，有指甲深浅不一地嵌入掌心。
“所以，不要放弃，懂吗？不愿再经历重复的伤痛了，所以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既然你清楚明白自己想要的。自欺欺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枷锁，因为它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我，正是最难战胜的，你难道都没有问过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他吗？”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里充满焦虑。
“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情。”他摸摸她的脑袋，像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感觉被欺骗了，感觉不被需要，恨自己软弱无力没有办法做任何事对吗？这样的想法我也有过。”他自嘲地笑起来，“但后来，我才发现，这种想法是很傻的，因为它不但不会让你坚强起来，还有可能把你最后一点站起来的气力都抽走了。所以，只有勇敢面对，努力做自己想做的，才不会有所遗憾，懂吗？”
他望着女生若有所思的脸。
“好了，你好好想想吧。我晚上还有工作就先走了。”他转身就要出去，“啊！”
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男生又回过头来，嘴角噙着淡然的微笑：“我申请去甘肃了呢，季然支教的地方。”
甘肃……啊。
那么我将会去往哪里呢？二十岁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
是的，就是那里。我决定了。
当真的握着那张用英文写有地址的字条站在姚若纱位于洛杉矶的家门口时，女生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就这样来了。是不辞而别，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前往，她不想再有人为这件事担心。
好吧。深呼吸一口，女生鼓足勇气按响了红色的门铃，然后她听见有人快步渐渐靠近，门把手转开的声音，房子的主人带着一脸不可置信说道：“……是你？！”
“真想不到你会找来美国。”礼貌地在桌上放上一杯茶，随意在自己对面坐下，雨晴看见这时的姚若纱应该已经从震惊中回复平静了吧。几个月不见的她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副高傲而疏离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什么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找我有事？”她问。
“我……”因为紧张，连声音也微微发颤起来，“我知道这样突然跑来很冒昧，但能请你帮忙吗，告诉我阿毅的消息。”
“欧阳……”端起一杯茶避过脸去，她没有看女生焦虑的眼睛，“为什么来问我？”
“因为你们当初是一起出国的，又就读同一所大学。你一定……知道他生病的事吧？”
她没有说话，像是表示默认。
“那能不能麻烦告诉我阿毅的消息呢？他得了什么病，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他好像已经跟国内断了所有联络，老师、朋友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大家都很担心。所以拜托你，告诉我好吗？”女生焦急的忍耐几乎快达到极限。
告诉你，要告诉你吗？
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这样问自己。对于你，我真的有太多的不甘与恨意。我们遇见同一个人，在心里的某处地方都为他亮起一束光，是他微笑着推门走进，从身后的门缝中涌进的暖热而耀眼的光。在自我的世界里，他都是最重要而特别的存在，像是只为了自己而生的，上天赐予的礼物。只是，明明感觉是一样的，可结果却不尽相同。他拉着你的手，温柔地对你微笑不停，甚至愿将全部的光亮都照向你，带你走进他的世界里。可是另外一个呢，我呢，只能留在原地，成为你们生命中无法站在聚光灯下的配角，束手看见那扇大门逐渐紧闭，从此就要跌落无尽的黑暗底。你说，这样让人难堪的失败，叫我如何原谅你？
“他死了。”姚若纱突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是被你害死的。”她用仇恨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她，话语那样平静。
风将柔软的白纱窗帘高高吹起，而秋日的凉意似乎凶猛起来，像要刺入骨髓里。
“你……你说什么？”这时候的雨晴，感觉姚若纱的声音仿佛汇聚成了巨大的乌云，向她头顶狠狠压来。
“他就是为救你，头部被流氓打伤！”姚若纱看到了，看到雨晴痛的
“嗯，谢谢。”
“给，这是礼物。”
“照片？”
是去年圣诞节上，她很丢脸地走丢在偌大的迷宫，哭着喊他的照片。
“啥，你什么时候偷拍的啊，把我照得这么难看，讨厌！”女生说着朝男生娇嗔地推了一把。
“用手机拍的。”欧阳毅缓慢地说道，似乎力气就快要用尽一般。
然后，她看到男生越发苍白起来的脸。
“……阿毅，你怎么啦……脸色好差。”
“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飞机坐得太久。”他疲惫地笑笑，“来，借我躺一下。”侧过身来，他把头枕在她的腿上。“我先睡会儿，生日礼物写在照片背后，你可以趁我睡着打开乌龟，不要感动到大哭吵醒我哦。”
“阿毅，不要吓我，你真的没事吗……那……快点休息吧。”她伸直腿，尽量让他以舒服的姿势睡着。
他嗫喏着：“晚安。别忘了替我看我们的宝藏。”
“晚安。”
他的身体，轻得好像羽毛。
她看着他的眼睛合上，睫毛轻轻抖动，呼吸细弱而安静。
她按照密码，小心地打开乌龟壳，一厚叠照片呈现在女生眼前。
每一张，都是雨晴与阿毅的身影。
于是，那些关于爱情的记忆，突然铺天盖地涌来。
—一总是默默祈祷女生能更瘦些的家伙，正骑着单车载着女生冲向海边。
——第一张在我们学校的合影，为了这张合影，你放弃了更好的学校。
——你眯起眼睛，嘴角有嘲弄的坏笑，你说：“你总是这样慢吞吞的。”
——你神色暗淡，酸溜溜地问我：“你就那么喜欢沈昂吗？”
——你很生气，紧紧拉住我，严厉地对我说：“跟我回去！”
——你头上还包着纱布，嘴角却仍弯起勉强的弧度安慰我：“别哭，我不是没事吗？”
——你嘴边有浅浅的笑，露出好看的酒窝然后拥抱我：“因为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你拉着我的手在海边疯跑，那时的我们快乐得想飞。你有点霸道地用脚印圈地：“以后，这就是我们的海滩了。”
——你蹲在巨型迷宫的围墙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淡淡地笑着对我说：“傻瓜，哭什么呢，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
最后，她看到了那张照片——金黄的沙滩上，用白色贝壳大大地书写的几个字：小晴，我爱你！
视线模糊，有液体迅速温热了女生的脸。而她，似乎也终于懂得了那些关于爱的诺言。
夕阳猛然一沉，他的头歪向了雨晴的怀抱，手轻轻垂了下去。
这个沉睡的男孩在女生的眼中折射着温柔的光芒。
“阿毅？阿毅……”
你……应该是睡着了吧，你一定还会醒过来的对吗？就像是害怕吵醒他，她的语调中带有轻微的颤抖，而触摸他脸庞的暖热双手，感受到的却是湿润的冰凉。
就在那一瞬间，女生恍惚感觉到晴空中有天使的羽毛在纷纷扬扬，耳边还有鸽子扑腾着翅膀的声音，鼻息中飘来茉莉花茶清新悠远的香气，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秋宁静的下午——白纱窗帘飘飘，自己坐在季然的小屋里，那个一直以来最喜欢的角落。阿毅叉开双腿坐在地板上专心在玩拼图。季然则蜷缩在另一边的墙角，耳机里零落而悠扬地盘旋着一首歌：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