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派之人初见他琴弦拨动,不由身子向后退去,待听到琴音柔弱,未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功夫,心底里暗忖:这老儿手上功夫着实了得,吹牛唬人的功夫更是高人一等!这般弹琴拒敌,莫非是要学诸葛孔明唱空城之计?
那老者右手忽起,琴音也变得急切许多,双手数指并弹,叮咚呜咽之声已然陡变。裴定云身在一旁,只听得胆战心惊,忖:这琴声竟如此震慑,直叫人心惊肉跳!
两派之人本来胡乱站立,更莫谈摆什么“罗汉棍阵”与“打狗棍阵”的阵法。但闻那老者手中古琴音调高至巅峰,破空之声尖锐之极,裴定云藏于一侧,只被这琴音慑得头晕耳眩,不由得掩耳闭目。他深知众人面向琴音锋芒,所闻琴音之强更在他此刻之上。暗暗忖道:何校尉跑去了哪里?睁眼见两派之人面色痛楚、或站或倒歪散零落,正要再找更远处躲了,却闻听西南方向“咚咚咚”一阵震天动地的鼓声。裴定云转念忖:难道有高人暗中伺机破解“无形七弦剑”的招法?
回望那老者双手在琴弦上一按,转首向西南面定定望去。
这时鼓声已罢,却见两股狼烟腾空而起,接着是“轰轰”两声炮鸣。
裴定云居雁门关四年,自知烽火台警敌“夜则举火,昼则举烟”的道理,但凡边关将士,人人尽知约数法度以旌旗烟火醒目而炮竹鼓鼙醒耳,所约数者:举一烽鸣一炮,来敌一百;举二烽鸣二炮,来敌五百;举三烽鸣三炮,来敌一千;举四烽鸣四炮,来敌五千;举五烽鸣五炮,来敌一万。遂暗自忖道:倘按烽鸣之约,莫非警示有来敌五百?
只听有人大声喊道:“庄北柞木墙垛,有倭人至!”人群涌动,分不清是丐帮还是少林之人。又听一人怒道:“贼子胆敢又来,教他有至无回!”抚琴老者飞身而起,向了鼓声响处奔去。两派之人各自收拾散落地上的兵器,不时却也聚队冲向西南。裴定云忖:江湖之士纷争固多,但不曾眚失大义,临外倭同仇敌忾,终究是英豪本色!随了众人之后,一路疾驰。
西南是江水北岸,临江之处渐行渐近,便望见耸立高架的虎皮巨鼓,依山之处筑有两道错落其间的柞木危墙,高下相形。裴定云混迹人群登墙而上,见上面早站着不少持握兵器的庄民村众,有握铁镰,有执钉耙,人人目瞪圆睁,眼中怒火几欲喷出。忖道:众人必是受袭扰之患已久!伸手按住剑鞘,见城东江面上一艘风正帆满的大船,满载将士掠江而来。
裴定云将墙垛打量一番,自忖:危墙依山而建,固有地势之优;但墙垛无险可守,为其不足。烽鼓鸣警使得兵士从旁得以驰援,如此内外夹击,可叫倭人腹背受敌。
眼见几艘小舟抵至墙垛之下的水面,一名丐帮弟子怒声喝道:“贼倭子,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举了一块磨石,当头抛去。旁边一人亦怒道:“爷爷有好吃的送你!”“呼”的将一筐铁蒺藜迎面倒下。舟上倭人腰曳长短双刀,臂膊上缠着链条绳索,将来袭的物事避过,纵身上了柞木墙面。裴定云眼见这群倭人身法轻灵,爬墙攀木如履平地,不觉抽剑立在垛口。他俯身见倭人极通水性,虽有避闪不及被滚木落石击中者依旧可游起之后沿绳而上,心头自忖:果是劲敌!少顷墙面之人早已纷如蚁蛭,他知墙垛上阻敌手段虽多,也只是缓得一时。眼见当头一名倭人“倏倏倏”几下已向这边垛口直蹿上来,瞅个空当,举剑砍去。不料那倭人离垛口数尺一个弯身,背后竟射出一串银镖,裴定云侧身避过,倭人已然跃上垛口。
裴定云长剑直刺,袭他肩颈。那人右手执刀一格,左手抽出一柄短刀反向他颜面袭来。人常谓“一寸长一寸强”,却是平地阔野里的兵器优劣,此时二人近离咫尺,长剑反倒不及短刀。裴定云左掌平出,攻他右肋,那倭人侧身闪避,回刀来削。便这么抬手转手,垛口处上来的倭人早已源源不绝。裴定云缠住两名倭人,忖道:倭人抢上时机好快!倚身背对于一名僧众身旁,试图将来人逼退。但垛口既开,便似江水堤决,再难封堵,众人此刻非但必须躲避纷至而来长刀短刃,更要提防冷不丁射到的银镖。临垛口处有两人被银镖打中,登时气绝而倒。
众人见镖上毒物剧烈,终究心生惧意,倭人一边持刀乱斗,一边夹射毒镖,更是叫人心惊肉跳。裴定云定神瞧看,见倭人衣领有一道不易发觉的机括,值低头之际牵动机关将毒镖射出。高声叫道:“莫叫贼人低头!”众人当即醒悟,发力压上抢攻。裴定云长剑忽转,反手使一招当日观剑习得的“探骊取珠”刺向身前倭人咽喉,这招只是他危急之际头脑灵光出现,忆起身前所处与当日情形相仿,出手不假思索,不料一剑竟当真得手,剑尖直直刺入倭人颔下。
江湖之士,托身白刃,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切磋较艺讲求点到即止,是以招式远没有性命相搏之际使得老到。此刻裴定云一招毙敌,方真正领略了这一式的威力。他入派时日尚浅,所学只是凭借记性甚佳,依葫芦画瓢使将出来,无论力道、准头均称不上是七八十成。但即便只有三四成的威力,这一招毙敌的效果也是大出他意外,是以转息之间忽觉胸臆大畅,将所记“拨草寻蛇”、“卷帷望月”、“敲山震虎”、“孤雁南飞”诸招一一使了出来,剑锋所至,或得伤敌,或而毙敌,却似顷刻间换了使剑之人,剑艺陡增。倭人见他招法忽变凌厉,大觉奇怪,只是危机之下不及思量。数人围在他身畔,上下齐攻。
裴定云见倭人剑招虽极简,但凶狠实用,出手更无半分保留。
中国、日本向来刀剑称谓不同。倭人以“刀”为“剑”,称其技法为“剑道”,并将“剑道”本源归结为求生意志,是通晓生死之后以生为重、以死为轻的一种空明心境。殊不知空明固为道之所存,但却绝不仅限于临敌格斗的制胜法门与攻防技巧。“道”之幽微,无声无形。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泊兮若无止”、“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求道之途,正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修炼“有形”而终达“无形”,以“滂沱万物”达“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境界。所谓“鹤立鸡群,可谓超然无侣,进而观大海之鹏,则眇然自小,又求之九霄之凤,则巍乎莫及。”单较技巧,日本剑术或可称道,但剑术相较武学,不过树冠一枝;武学相较天道,亦不过沧海一粟耳。临敌厮杀,贴身肉搏,此兵戎之事,中国不尚武,民众乏其刀剑技法,盖于常理。然备武所以止戈,中华武学历经千淘万漉、薪火相传,习武者大多深谙“兵者,不得已而用之”之理,修为所向,在息争不在于伤杀。而精妙绝顶的上乘武学,更是非怀有万物,领略“道”之本源的圆融上达之士不能修炼习成。所谓“道无为而无不为”,“独立不改而周行不殆”,不能“用强凭臆”,惟“善贷且成”。
一名少林弟子大声叫道:“罗汉棍阵!”数十名少林弟子长棍舞起,纷纷朝这边聚来。裴定云心头一亮,省道:今日纵死而得见罗汉棍阵,也算不枉此生!丐帮一人却也喝道:“打狗棍阵!”丐帮弟子竹杖敲地,斗志尽皆燃起,顷刻间两大阵法各具其形。
棍乃兵器之王,少林本是中土武学之源,“罗汉棍阵”经练数代,一招一法堪称阵法精奥之典范。再加“打狗棍阵”,交错之间竟成就一套前无古人的的抗敌奇阵阵法。
长棍竹杖同时挥出,瞬间打倒触及到的一圈散斗倭人。倭人亦自脚下变阵成列,短刀收起,握持长刀齐刷刷迎面削来。一名倭人“呜哩哇啦”乱叫,后排执持长刀者踏上前面之人肩上,借势从半空里挥刀直劈,裴定云见倭人此时所击是阵侧一名手执钉耙的村民,怒忖道:倭人果是奸诈,这是迫使阵中之人相救,乃避实就虚、反客为主的伎俩!却见阵中少林弟子长棍挥指,齐齐戳向半空中跃起的倭人眼睛。
裴定云不知此系“罗汉棍阵”一百零八十式的第十九式,名目作“转照光明”。原是以棍搏刀极为高明的招式,只因太过阴毒狠辣,被少林寺得道高僧视为切磋比练的禁招,故而少林弟子轻易不得用之。此刻情势危急,一经施展出来,便见克敌制胜之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