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茕一听,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眯起小豆眼讨好道:“这本就是送给公子的礼物,在下哪里会要公子的钱?方才在下想了想,公子说的没错,确实是敖某不知好歹,公子教训的是,不过三天后的海神祭祀,还请公子务必到场。”说完,敖茕又装腔作势地缓缓作揖,余光扫了小凤一眼,终是一摇一晃地离开了胡府。
胡绯不知道敖茕在打什么心思,总隐隐觉得有些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低头看向小凤,那小东西一心一意“安抚”着雪女,肉肉的小手放在雪女的脑袋上轻轻的抚摸着,这是胡绯经常安慰她的姿势,她倒是晓得活学活用。
再来看看这极品雪女,本来在被捉下山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她想过自己的未来,不过是被当做玩物,被蹂躏,被欺侮,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如此温柔的抚摸自己的头顶,她眼底蕴藏着最纯真的善意。雪女从青楼卖到富人府邸,从卖笑的歌女到卑微的小妾,她辗转千百回,从未在任何人眼里看见过这样的风景,即使她还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雪女泣不成声。
小凤愣愣地看着雪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以为是被刚才那个坏人踢了一脚,疼痛难忍,于是她又蹲下来去揉雪女的腰。
胡绯又忍不住长叹一声,哭笑不得,这小家伙擅自跑出来被敖茕发现固然让他生气,可她这一番动作,却将将触动了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她总能在不经意间掠夺人心,福焉?祸焉?
“在南院收拾个房间给她住下吧。”胡绯抱着小凤离开,雪女泪眼朦胧,跟着胡洱举步离开。
快到中院的时候,小凤开始揉眼睛,胡绯怕她揉脏了眼睛,一只大手握住小凤的两只小手,不给她碰眼睛,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是眼睛的问题了,小凤眯着眼睛,很难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大大的喷嚏才爆发出来,把胡绯也吓了一跳,可这回跟上次一样,第一个喷嚏打出来,接二连三的喷嚏也随之而来,止也止不住。
“哟,神鸟还会生病?真新鲜。”白老靠在榕树下叼着烟斗有一嘴没一嘴的抽着。
胡绯不停拍着小凤的后背,皱着眉看向白老的烟斗:“熄了它,烟味儿对莺莺不好。”
白老瞥了瞥嘴,吐出一团白雾,不情愿地把烟斗塞进袖子里,等胡绯一转身,他立刻又掏出来嘬两口。
胡绯把小凤扒光了塞进被褥里,又召来潇潇瑶瑶去熬姜汤。
小凤蔫蔫地抽了抽鼻子,又开始揉眼睛,胡绯看着直着急,他活了百千年,自己也是半个郎中,方才替小凤把了把脉,除了脉象有些虚弱外,并无甚不妥,小凤一直是他自己带在身边,吃穿用度无不小心谨慎,什么会虚弱?
瑶瑶端着姜汤走进了房间,胡绯亲自接过,潇潇立刻把小凤扶着坐起来。
“近来都是你们照看小凤,可让她吃了什么凉的,或者又让她跑去玩冷水?”胡绯舀了一勺子姜汤,仔细吹了吹,送到小凤嘴边,看她小口小口的喝下去。
潇潇瑶瑶对视一眼,都摇头,潇潇抢着说道:“上次小姐玩冷水受了凉,吓得我们再不敢让小姐去那池子,连白老都不让她靠近,更别说去玩冷水了。”
胡绯点头,所以那老头儿甚是无聊,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烟斗聊以自慰。
瑶瑶也说:“小姐的伙食都是奴婢在负责,每每端上来的饭菜也都是由奴婢先尝上一口的,断不会让小姐吃冷食。”
小凤的衣服也是胡绯亲自忖度着温度给她穿的,只会热不会冷,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小凤为什么会生病?一丝焦躁在胡绯心底沸腾着。
晚膳后,胡绯服侍小凤睡下,自己拿了本闲书和着摇曳的烛光兀自翻看,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胡绯警觉地抬头。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有轻柔的声音飘进:“是我,雪女。”
胡绯放下书卷,搭上貂裘,打开房门,雪女的银发银眸在明亮的月光下熠熠生辉,胡绯侧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凤,举步走出卧房,又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姑娘有事么?”
雪女看着他的小心翼翼,目光微微闪烁,在胡绯视线扫过来的那一刻低下头去:“雪女来谢公子的救命之恩,不想公子……这么早便睡下了。”
“救命之恩?你谢错人了罢。”胡绯慵懒的靠在门廊旁的石柱上,披散下来的长发随风舞动,带着极致的诱惑,雪女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再收不回视线。
雪女愣愣地说:“不,莺莺小姐要谢,公子也是要谢的,只是听胡洱大哥说,莺莺小姐是和公子吃住同一处的……”
胡绯缓缓转身去看天空上的明月,雪女一惊,收回视线,完全忘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倒是胡绯开了口,不过语气有些冷淡:“今日莺莺有些不舒服,早早便睡下了。”
雪女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胡绯,心中惴惴不安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若是不想留在胡府,那么我会让胡洱给你足够的银子去你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可你如果想留在胡府……”胡绯停下来,雪女抬头,只见他墨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底好似有两个漩涡要吸入她的灵魂,“如果你想留在胡府,就请你务必安分一点,我不要求你做任何事,只有一个要求,对莺莺好一点。”
雪女无辜地看着他,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当然。”胡绯忽然露出笑脸,“我并不是说姑娘不安分,只是预先给你一个小小的提醒,在这个府邸,除了我之外,便是莺莺最大,我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东西伤害到她,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如果胡绯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雪女终于微微放下心来,也露出笑颜:“公子情深至此,何来冒犯?”
月光灼灼,清风杳杳,轻微的谈话声随风而来,一条白额红鲤从池塘里露出半个脑袋,盯着门廊上一双印在墙上的人影,半晌没有其他动静,白老摇了摇尾巴,又沉入水底。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在这一天,海边上会举行盛大的祭祀,祈求海神保佑出行的渔船和商船,为此,所有人都会将自己一部分积蓄扔进海里,以此来表示自己对海神的敬重,今日正是立夏。
海边上有一座酒楼,名为望海楼,乃是西陵城靠海最近的一座酒楼,上其二楼视野极好,文人骚客常常登高远望写景抒情,也因此这里的生意特别好,然而今日整个二楼空无一人,在楼下的客人们纷纷抱怨起来,然酒楼老板不过一句话就抵住了所有的流言蜚语,他说:“胡绯公子包了场。”
胡绯公子,西陵城的巨商首富,风华绝代,才识过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祭祀一大早便要开始了,但是胡绯却将近中午才出现在海边,不为别的,只为让小凤睡足了觉。这几日小凤一直没什么精神,胃口也小了许多,胡绯很是担心,终是到了立夏,胡绯想借着祭祀的热闹让小凤有点精神。
潇潇瑶瑶正替小凤整理衣衫,给她拿了顶虎头帽子扣在头上挡住耳朵上的翎毛,小凤耷拉着眼皮抽了抽鼻子,胡绯忍不住皱眉。
“公子,马车准备好了。”胡洱从屋外走进来。
“嗯。”胡绯应了一声,抱起依然裹得像团子似的小凤,转头对潇潇瑶瑶说,“你们也跟来。”
潇潇瑶瑶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兴奋地笑了出来,迅速去收拾东西。
等胡绯抱着小凤下了马车登上望海楼二楼雅座之时,敖茕已经等候多时。
“公子,您可来了。”敖茕一怕大腿,“还请公子去祭坛上柱香,这样这祭祀也算是正式开始了。”
“我若不来,这祭祀还不开始了怎么的?往年我从不出席海神祭祀。”胡绯看都未看敖茕一眼,只顾着给小凤解开外套,果然是穿多了,小凤在马车就一直出汗。
敖茕也盯着小凤上下打量:“可这次公子既然说要出席,那我等当然是不敢同公子抢那‘首柱’。”
“首柱”说的是祭祀的第一注香,只有上了这第一注香,祭祀才算正式开始,百姓们才能往海里扔祭品,因着是第一注,也被称为最灵的香,传说求什么来什么,胡绯以往绝不会在意这东西,他自己就是半个仙,用不着求神拜佛,可现下他却犹豫了,他看着趴在自己怀中软绵绵的小凤,忽然觉得可以去拜一拜,近来凡是能用的药都用上了,小凤的病情却仍然没什么好转,胡绯也是全然没了主意。
胡绯扫了敖茕一眼:“好罢,我这就去上香。”他把小凤交给身后的瑶瑶,交代胡洱好好看着,这才跟敖茕下了二楼。
胡绯的到来无疑让海边观望的百姓们沸腾了起来,原先等候的不耐烦的情绪也全然消失了,夫人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叫的欢快,维护秩序的捕头差役们叫苦不迭,偏偏胡绯丝毫不体谅他们,不但不收敛,反而朝那些夫人姑娘们鞠了一躬,露出个倾国倾城的笑容来,冲天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祭祀祭得是他胡绯呢。
红日当头,胡绯仍是往日里那身白衣,步履优雅,俊逸若仙,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祭坛,接过下人递过来的三炷香,对着碧海青天拜了三拜。
一拜愿天护我莺莺一世平安。
二拜愿地免我莺莺一生坎坷。
三拜愿己得我莺莺常伴左右。
胡绯郑重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中,日头微醺一阵暖意,胡绯呼吸着海风,忽然觉得轻松了起来,刚准备转身,忽然狂风大作了起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胡绯下意识的转身,只见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掀起一阵巨浪,正朝岸边人群扑将过来。
有人在祭坛下大喊:“海啸来啦,大家快逃啊!”
正在观海楼上的胡洱暗叫不好,他立刻对潇潇瑶瑶说道:“望海楼高的很,浪头上不去,你们就带着小姐在这里守着,等我和公子回来。”说完便冲下了楼。
潇潇瑶瑶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情景,两人抱着小凤缩在窗边看着楼下的混乱。
若是这浪头拍下来,死伤无数是定然,说不定整个西陵城都会毁于一旦。胡绯不在乎钱财,就算没了胡府再造一座便是,可他不能让小凤受累,甚至一点点的惊吓也不行。
此情此景哪里容得他多想,小凤就在观海楼里等着他,周围荒乱尖叫声一片,独他淡然站在祭坛上,面对着那铺天盖地的海浪,不躲,不避。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公子还在祭坛上!”所有人都回头朝胡绯望去,纵使狂风剧烈的撕扯,他依然那般从容不迫,淡定自若。
飓风卷着浪头眼看就要朝祭坛砸下,却好似被什么屏障挡住了一般,竟然直直坠下去,没有触到祭坛分毫。
一颗水珠溅在胡绯眼角,像一滴眼泪缓缓流下,胡绯抬起袖角轻轻擦拭,蔚蓝的海面波澜不惊,依旧有徐徐微风推着海水一层一层吞噬了海岸,又一层一层退下去,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柔柔的细沙。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愣愣地看着独立在祭坛上的胡绯,一身白衣,青丝及腰,什么都没有改变,好像刚才那呼啸而来的浪头不过是一场幻觉,人们就保持着将要逃走的姿势,看着胡绯像来时那般,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下祭坛,柔情的海风凌乱了他的碎发,模糊了他的样貌,揉碎了所有人的心。
直到胡绯走进望海楼,观看祭祀的人群才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拜天地海川,拜谪仙胡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