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三十分,追悼会如期举行,规模空前。
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吊唁大厅正中间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沉痛哀悼苏光耀同志”的横幅,横幅下面挂着放大了的苏光耀生前照,英俊潇洒,目光炯炯有神,笑容可掬地看着每一个人。哀乐低旋,花圈如潮,苏光耀安详地躺在翠柏花海中。
市委书记陆松明,市委副书记、市长张华栋胸前佩戴白花,带领徐万春、聂宝山等所有在家的常委和市委政府各部门的正副职领导干部几百人前来参加。苏光耀的家属十多人,一字排开站在横幅下面。苏光耀的亲朋好友、单位职工们站在领导们的身后。
闫伟斌和党宗明征求了聂宝山的意见后,决定追悼会开始。
站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面对着威严的书记、市长和常委们,闫伟斌和党宗明的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他俩一时忘记了彼此的明争暗斗。聂宝山也在想,这么大规模、高规格的追悼会,在华兰市是空前的。看苏光耀的家属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想闹什么,怎么闹?
党宗明的腿肚子有点打战,心也在颤抖着,但他及时提醒自己,要稳住,这也是在书记、市长和常委们面前展现自己的一次绝佳机会,只能胜利,不能失败。否则,一切都完了。
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用低沉、舒缓而悲伤的声音宣布追悼会正式开始。随即介绍了追悼会筹备的情况,出席追悼会的领导和嘉宾们,尤其感谢书记、市长和常委们的莅临!
党宗明感觉自己的表现越来越好,肯定会给书记、市长和常委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闫伟斌一看党宗明的表现不错,心想自己绝对不能落在党宗明的后面,要更好地表现自己。
当党宗明宣布由闫伟斌致悼词时,闫伟斌深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一下感情,用更加悲伤、沉痛而抒情的语调开始了自己的演讲。他一字一顿,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泪眼婆娑、声音哽咽,时而清脆有力、充满激情,对苏光耀的一生进行了高度评价,仿佛苏光耀不仅仅是华兰市最杰出的人才,更是全中国最杰出的人才,最优秀的党员。他的离去不但给电视台,更是给华兰市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而且这种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好几次,闫伟斌说到动情处,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哽咽得无法继续。
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当闫伟斌说到感人处,忍不住流下泪水的时候,苏光耀的家属们开始哭泣了,尤其是妇女和孩子们,哭声越来越响亮,引得人群中的女人们也抽泣起来。
党宗明看着这一切,心想闫伟斌比自己准备得更充分,表演得更逼真、生动,真是一个虚伪透顶的家伙。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聂宝山为什么要让自己主持追悼会,让闫伟斌致悼词。这是给了闫伟斌一个绝佳的表现机会,心里隐隐恨起了聂宝山。他偷偷一看,聂宝山站在陆松明的旁边,面无表情,厌恶得皱了皱眉头。
闫伟斌也为自己精彩的表演而暗暗叫好。致完悼词,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心想终于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这对自己即将成为台长意义重大,不禁对聂宝山感激万分。他侧身偷看,感觉聂宝山的良苦用心。
在低沉的哀乐中,在家属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领导们开始慰问家属、瞻仰死者遗容。
陆松明握住唐梅英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梅英早就泣不成声,站立不稳了。苏秀荣和苏子金赶忙扶住了她。聂宝山介绍说,这是苏台长的夫人唐梅英。
“哦。”陆松明重重地握了握唐梅英的手,说,“你可要多保重啊!苏台长虽然走了,但他的精神依然长存,我们要好好学习他的精神,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做好我们的工作。”
“感谢书记啊!”陆松明松开唐梅英的手,准备慰问下一位家属,唐梅英立即止住哭声,两眼盯着书记,握住书记的手使劲摇晃起来,“书记大人,我家老苏可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她几乎喊了起来。
陆松明心里一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聂宝山心里嘀咕起来,看来唐梅英又要提无礼要求了。闫伟斌和党宗明站在不远处,眼睛使劲往这儿瞅,嘴唇干焦,双腿开始打战。
唐梅英握着书记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
陆松明亲切地问:“你说什么啊,为什么说苏台长死不瞑目?”
眼泪又从唐梅英的脸上无声地滑了下来。她松开一只手,指了指聂宝山,声音哽咽着说:“书记啊,你问问他们吧!”
唐梅英终于松开了双手。陆松明侧过脑袋,问聂宝山:“聂部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宝山赶紧跨前一步,对着陆松明的耳朵说:“是这样的,书记!
家属们提出了两个要求。
“一个要求是把苏台长定性为革命烈士,另一个要求是要五十万的抚恤金。”
“啥?”陆松明似乎没有听清楚,又问道。
聂宝山又重复了一遍。
陆松明一听,脸色立马威严起来。张华栋走过来,俩人嘀咕了几句。
唐梅英说:“书记啊,老苏走了,你说我们家怎么办?孩子还在上大学,我的工资也不高。我们就是要个名分,要一点抚恤金啊!”说着,又哭泣起来。
“你在哪儿上班?”陆松明皱了皱眉头,问道。
“《华兰广播电视报》。”唐梅英赶紧说。
“哦。”陆松明沉吟了一阵,说,“苏夫人,是这样的。你的要求我们不好满足。苏台长去世的情况你很清楚,除非有重大的贡献,才能被认定为革命烈士。苏台长显然不符合这个条件。至于抚恤金,市里也是无能为力,就看电视台能不能凑一点,当然也得符合有关规定。”
唐梅英一听,立马又握住了陆松明的双手,说:“书记大人啊,你可要为我做主,我家老苏死得好惨啊!你们就不能发发善心,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唐梅英哭了起来,似乎又站不住了。苏秀荣和苏子金赶忙又扶住了她。
陆松明暗暗使了点劲,才把手抽了出来。
张华栋上前说:“苏夫人,你的要求我们能够理解,但要求要符合有关的规定。不符合规定,我们也无能为力。”
聂宝山过来也劝了劝。
唐梅英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老苏啊,你死得好惨!你死得好惨!留下我们娘儿俩怎么活啊!你干脆把我们娘儿俩带走吧!带走吧……”说着,双手使劲拍起了自己的大腿。
苏秀荣和苏子金跟着大哭起来,其他的女人也跟着哭泣起来。哭泣声此起彼伏,现场乱作一团。
追悼会眼看无法继续下去,陆松明、张华栋心里憋得慌,透不出气,有了离去的打算。来宾们悄悄站在那儿,静观事态的发展。聂宝山想,这一家人胆子也太大了,看来果真要大闹一场。
陆松明刚想转身离开,苏光辉走到了面前,几乎是挡住了去路,哀求道:“书记啊,你们就满足一下我嫂子的要求吧!我哥实在死得太惨啦!她们娘儿俩实在不好过啊!一个妇道人家,你们就可怜可怜吧。”
陆松明的脸色变得铁青,一言不发,瞅了瞅聂宝山,意思是说你们是怎么做工作的,追悼会怎么开成了这样?
聂宝山说:“小苏,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你们的要求不符合国家的规定,让你劝劝你嫂子。这下可好,有了逼宫的味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追悼会还开不开啦?”
苏光辉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没有说出来,脸憋得通红。顿了顿,他说:“部长啊,我劝了我嫂子,可她就是不听,我们也没有办法。你能不能给书记市长说说,就可怜可怜我嫂子和孩子。”
“简直是胡闹!”聂宝山生气地说了一句。
陆松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张华栋、徐万春、聂宝山和常委们跟在后面。唐梅英哭喊着追了过来。陆松明的脚刚要迈出大门,就被唐梅英挡住了去路。她伸手抓住陆松明的手,喊道:“书记大人啊,你们可不能走!你走了,谁管我们!你就可怜可怜吧!”
陆松明厌恶地使劲甩了甩胳膊,把唐梅英的手甩开,大声喊道:“你要冷静点!冷静点!这么激动干吗?你们的要求我们回去后商量,好吗?”
唐梅英哭喊着一直不停。苏秀荣和苏子金追过来围住了陆松明,说道:“好书记,你就答应了吧!你就答应了吧!”说着,一人一边抓住了陆松明的胳膊。
其他人大吃一惊。闫伟斌和党宗明更是惊吓得张大了嘴巴,感觉苏家人太过分了,立马跑过来挡在书记和苏秀荣、苏子金中间,毫不客气地拉开了俩人的手。
“你们要干什么?简直是胡闹!纯粹的胡闹!”陆松明终于生气了,快步向外面走去。唐梅英想追上来,被闫伟斌、党宗明、高丰和司机任鸿儒死死拦住。苏光辉和家属们当中的几个男人跑过来,使劲拉着闫伟斌们的手和胳膊,大声说:“你们怎么欺负女人孩子?有本事把书记、市长们拦住!”双方推来搡去。闫伟斌等人就是不让唐梅英去追领导。
看到领导们上车安然离去,闫伟斌们终于放心地离开吊唁大厅。其他人鱼贯而出,窃窃私语,传来了各种各样的说法。
“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追悼会!真是大开眼界。”
“不就是个称号嘛,何必这么认真,给了就算了!把领导们弄得太丢人!”
“华兰市最不缺的就是钱,给点算了,人又死得那么惨,就安慰安慰吧。”
“能随便给吗?其他人都来要还给不给?又不是死在岗位上,家属们真不要脸,太过分啦!”
……
闫伟斌和党宗明嘴唇干裂,领着电视台的职工们回到单位。俩人刚刚喝了一口水,聂宝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让他俩去市委宣传部。俩人知道肯定是挨批去的,但又不能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聂宝山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平素的温文尔雅没有了,倒像个山大王。一看俩人进去,立马指着鼻子大骂起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今天把书记、市长的人丢完了!要你们有什么用,我要把你们统统撤掉,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俩人低着头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就像做了坏事的学生,接受家长和老师的严厉批评。
聂宝山骂累了,坐到老板椅上,一边拍着桌子一边骂。闫伟斌想解释什么,被聂宝山挡住了。他说:“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你们都给我住口。先把检查交上来,至于怎么处理,等组织决定后再说!”
俩人灰溜溜离开了市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