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租赁的“家”,快凌晨三点钟。我俩草草地冲了个热水澡,爬到床上,疲惫得不想多讲一句话。菲桐搂着我的脖子,说一句“睡吧”,一会儿,她的呼吸也熟睡了,均匀而绵长。我瞪着眼睛,看着房顶下面朦胧的黑,思想空洞而板滞;我闭上眼,不知何时,我把自己弄丢了。
刺鼻的青霉素药水的味道,飘过来飘过去的白大褂,手术车在长长的廊道里迅疾碾过,我急忙追过去,但手术车拐进玻璃门内,玻璃门无比冰冷而坚实,它冷冷地看着我,我伫立在它面前,无比胆怯。无影灯“嘭”地一声亮起,照见几双突兀的眼球,眼神闪电般地离合,几张脸上浮起诡秘的笑影,于是,寒光熠熠的器械一支支排列出来,它们渴望鲜血来喂嗜,渴望白的骨和粉的肉来虐伐,它们没有一支不闪着熠熠的寒光!菲桐被他们装模作样地在身上接了几根导线和导管,浑然不觉大的危险正步步紧逼。她亮出苍白的脸和惨淡的平静,但几张脸上只浮着诡秘的笑影:他们早料到了,早料到了,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一切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菲桐,你醒醒啊,你遭了他们的暗算了,你快醒来,快跑啊!”我浮在半空中,大喊。徒劳啊,她已经被人施了手脚,我喊到声嘶力竭她也不会醒来。我的泪涌出来,想靠近,但我和他们隔了那道冰冷而坚实的玻璃门。玻璃门被我拍打得砰砰直响,他们像根本没听到或者听到了而不屑搭理。
一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选了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它像拈着一支削得尖尖的画笔,正犹豫该从哪里下笔。蓝色口罩上面一双突兀的眼球不经意地看了看几近绝望的我,诡秘的笑影又浮现在一张臃肿的脸上。他拈着的一道寒光又抖了抖。
我双膝一弯,“噗通”跪在他们面前,像被彻底打败的一个士兵,拜倒在胜利者脚下,祈求不杀的仁慈。“我给你们,给你们……还不行吗?”我低垂着头,喃喃自语。“什么?我听不到!”一个声音蛮横地切开我的自言自语。“我给你们,这就给你们……”我抬起泪眼,挂着清涕,大声哭着说。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放了下来,很儒雅地把那支闪着寒光的物件放回到原处。他们一律把双臂圈在前胸,几双突兀的眼球跳过无影灯,望着天花板的某处。
我在裤兜和上衣口袋里乱找,每翻空一个口袋,我的慌乱就增加一层。我把背包一股脑地抖空,里面蹦出来几颗阿尔卑斯的棒棒糖,花花绿绿的,在地上乱滚。一只乌黑闪亮的皮鞋恶狠狠地踢了一脚,两颗棒棒糖骨碌骨碌地窜到墙角的铁皮柜底下去了。“请稍等,请稍等……”我嘴里说着,只是跪着,两手徒然垂着,汗珠涔涔而下。无影灯的光芒一下子膨胀起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无数红色的信封大小的纸袋,若深秋漫山的枫叶,随了一阵清凉的秋风,轻摇而下。“你们看,你们看,我真没骗你们啦!”我欣喜若狂,洞天石扉乎,訇然中开啊,“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果然是苍天有情!一双双突兀的眼球上,忽然绷出了条条血丝,无一例外,闪烁着攫取的光。我抓住一个红色的纸袋,把手掏进去——空的!我扔掉它,连忙又抓住另一个——空的!我发疯了似地满地寻找,哪怕是一个沉甸甸的红纸袋也好!我不相信,绝不相信!我发了疯似地一个一个纸袋检查。“敢耍我们?”一个声音冷冷地哼了出来。我的心抽搐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跪着的膝盖边,用没有任何筹码的祈求的眼睛无言地仰望着那一双双突兀的眼球。紧裹着乳胶手套的手决绝地挥动,一道寒光闪过,我的心一凉,忽然,巨大的痛楚袭来,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板上。
菲桐的眼角分明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分明又见到凄楚的死亡的征兆。
魂悸魄动,我恍然惊起,胸口的大痛,犹然一波一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