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温柔的蓝色,海水像盛在蓝色郁金香的花钟里,而月光是透着花瓣进来的。
我赤裸着身体,月光、水影洗去我皮肤的颜色,幻化成曼妙的线条,在我的皮肤上或明或暗地游走,那是多么迷人的纹饰啊。一只水母一张一合地漂移了过来,她悬停在我面前,一顶圆形的蕾丝帽静静地垂下花边,在缓缓激荡的海水里,如微风中摇曳的一朵花,还招摇着长长的花蕊。她仿佛是向我展示她娴静的美,抑或是因对我的好奇而驻足停留,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夏夜的禾场上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一只闪烁的流萤。但这里,我是流萤吗,还是这只水母是流萤?
虎鲨修长的黑影从前面的头顶上压了过来,好像微明的高空飞来了一架轰炸机的轮廓,会随时投下死亡的炸弹。虎鲨是海里的绅士,也是海里的暴君。一朵白菊飘落,水母斜着身体下潜到足够深的地方去了。我把脑袋从红褐色的岩礁后面探出来,小心地观察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哪怕是极微小的危险企图。这位暴君今晚也许心情很好,只是大快朵颐后,出来作着养尊处优的巡游。他左右顾盼,一刻也不停留地游走了。
岩礁间的潜流凉彻肌肤。警报解除了,我快速上浮,海水掠过我光滑的皮肤。
为何,今晚,海和我一样寂寞而失落?我在寂寞地看海,谁又在远远的角落寂寞地看我?
白色的,或者透明的精灵还没有来。
哪怕是一条普通的鳐鱼,今晚也在我的眼前隐匿了行踪。
海水喧闹起来,原来是一群海豚在月光下疾行。她们上下翻飞,流线形的身体一忽儿蹿出水面,一忽儿钻入水里,激起朵朵浪花。她们此起彼伏的疾行,是狂飙,是激昂而扣人心弦的乐章。我欢快地叫了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短暂又刺耳的声音;我绷紧全身的肌肉,猛力地开始让自己游动起来,就像鳐鱼的胸鳍运动的样子。我跟上了海豚的队伍,也和上了海豚游动的节奏。我舒展的身体,扭动出优美的曲线。我是一条长了尾鳍的“美男鱼”,海水在我耳边哗哗地掠过,忽然,我跃出水面,就像在蔚蓝的天空里玩高空坠落,或者像玩蹦床游戏,我甚至试图想做个侧身转体三周半再入水。入水,加速,再跃起,这就是节奏,这就是今晚的冲浪!
旁边离我最近的一只海豚,居然和我有一样的节奏。我们似乎在两三个起落后,就心有了灵犀。我可以在心里暗数节拍:123,起——她准时跃出了水面;1——2——3,落——她和我一起扎入海中。我们欢快地结伴同行,甚至在跃起后会心相视,无法掩饰互生默契的欢愉。我们游啊,游啊,游了很长的距离。当我滞后于我们默契的节奏时,她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可我确实累了,跟不上了。我最后一次扎入水中,但再没有跃起。我把头浮出水面,留恋地看着她们远去,直到身边静谧下来,只剩下海风细若游丝般吹拂的声音。我仿佛听到陪我游了很久的同伴恋恋不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独自游远了。
我浮在海面上,感觉自己是一条随波漂移的海藻。月儿就在我的眼前,她是一块圆圆的平平的大风车棒棒糖,被馋嘴的孩子吮吸去了一小半,就那样在少云的空中悬着,静静地走。
我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好像我还小睡了一会。海水像爱人的双唇,轻柔地吻着我。
海风渐渐大起来,月光渐至于没有,海面是黑魆魆的一片,暴风雨好像要来了。
我一头扎进海水里,我看不到任何光线。似乎有一群鱼在我身边游过,他们灵巧地避开我。生活在深海里的鱼听说会发出奇妙的光,他们往往也是透明的,我决定向深海潜去。我向后伸直手臂,努力地摆动双腿,摇动尾鳍,睁大眼睛,向下,向下。我忽然想起在漆黑的夜里走路的情景。你看不到路,你也分不清方向,没有任何微光会被你的眼睛抓住,你就是凭着你刚开始出发时候的直觉在前行。但在海水里,连人眼最本能的暗适应都被剥夺了。我想,假如我在史前就是一条生活在海里的鱼的话,我眼睛的功能应该早就退化殆尽。而我现在依然这样想依赖自己的视觉,真是根深蒂固的本能啊。我索性闭上了眼睛,用我全身的皮肤去感受海水的流动和细微的变化,用耳朵去聆听海水里最细微的声响,就像海豚用她灵敏的侧线去感受微小的水压变化,用她独特的回声系统去“探路”一样。当然,这只是一个方便的比方,我正在试图向海豚学习。如果与我同游的那位同伴还在我身边的话,她一定会教我很多,很多。
海水已经很冷。有时候,穿过更冷的潜流,我像被凛冽的寒风一把从枝头抓住的秋叶,已经全然失去了体温,连骨髓也仿佛快凝成冰芒,我的牙根好痛;我奋力游动,手脚并用,极力避免被这股潜流挟裹而去,穿过它,简直就是一场殊死的搏斗。越往深处潜,我越来越觉得肢体渐渐麻痹起来,仅有的意识就好比两根被扯断的低压电线头,垂在空中晃荡着,偶尔碰到一起,激起一点火花,马上又排斥开了。我试图睁开眼,看看是否可以找得到光,但我发现,我的意识已经控制不了眼皮的开合,他们像从我的身体上消失了,我的意识找不到他们在哪里。我呼吸到的,不再是温暖而蓬松的气体,而是不愿吸入,但又不得不呼吸进去的冰冷的铁流。
我就像掉进了冰河里,慢慢被冻透,慢慢被凝结,在透明如镜的冰层下面。
我已经无法上浮,我是一只被窒息死的四爪鱼,正静静地向最深的海底飘去。没有任何观众,只有自己将死的心一点点地将绝望收藏,最后永久地封冻在我不朽的胸腔里,只要深海底没有食肉的鱼。我又觉得是自己在看着自己这样优雅地沉入深海底,脸上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就好像欣赏一片火红的枫叶徐徐地从高枝上飘落地面,马上要继续生命新的轮回。
这时候,空旷而黑暗的远处,维塔斯在婉转歌唱。我看见菲桐的脸,渐渐向海面浮去,那样的苍白,那样的凄婉。我想喊,但我的脸成了冰冷的假面;我想向她伸出手,但那是怎样的徒劳啊。
维塔斯正唱着那首感伤的《星星》。
我醒了,右手臂麻木到不敢动弹,我平躺着僵卧在床上,等待我的手臂恢复正常。梦里残留的感觉,让我怅然若失,仿佛有一只手扯住了我的心,轻轻往外扯。我几乎要涌出泪来。
我摸索着从枕边的烟盒里抓出一支烟,递在嘴里;打火机腾起耀眼的火苗。
但在我疲累的半醒半梦中,那优游的精灵似乎绽放着她耀眼的蓝光,从黑暗底浮现,托起垂死的我,慢慢升SH面……我沐浴在一大片蓝色的光里,就像躺在儿时的摇篮里,感觉温暖而宁静。
这意象是闪烁零乱的,就像在放映电影胶片,但氙灯却时常短路,忽明忽暗。外边马路上车轮快速碾过的声音会钻进我短暂敏锐的听觉里;当我的显意识渐渐朦胧时,这意象才会不由人自主地浮现。“这梦,你不该再作下去了。”我的显意识浮现出来,他抗议道。我翻了个身,决意抗拒这潜意象的延续。不知道这样斗争了几个回合,等到我被闹铃吵醒的时候,我终于确切地知道这个夜晚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