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呼唤,那样幽远却又近在耳边。我赤裸着,像一条睡眠的座头鲸,直直地立在温柔的海水里;又像一支悬浮的海藻,那样随波荡漾。是谁?分明是菲桐的声音:来吧,亲爱的。轻轻的,缓缓的,一声又一声。我默然睁开眼,却看不到她,只看见融了月光的蓝色海水在我头顶掀起轻涛。
那只几近透明的鳐鱼来了,还是那样优雅,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曼妙。今晚,只有她——徐徐地飘来,这神秘的蔚蓝海的精灵。
菲桐又在哪里?这精灵会像认识我一样认识菲桐吗?
她是欢愉,还是忧伤?尽管这鳐鱼翩跹而来似朵天花。近了,近了,她越游越近,呼唤的声音也越来越近。难道……我不能相信!
她在我头顶约一尺高的地方停了下来。菲桐的声音消失了。她的一双圆眼睛长在头部靠前的下方,她就那样俯视着我,仿佛要在我身上寻找答案。
忽然,她迅疾地滑到我面前,我甚至还来不及看到她掠过的蓝弧,她就像直立的眼镜蛇一样立在了我的面前,双眼逼视着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她咄咄逼人的力量,让人刹那间心生畏惧。我忽然惊恐起来。她的眼光无比深邃,有种神秘的魔力,控制着你所有的注意力,让我不能把眼光从她的逼视里回避开去。
什么都消失了,连最基本的感觉都莫名其妙地短路了。但思维是清晰的,只是我所有的思维都被她的眼睛牢牢抓住,攫取去了。
我在坠落,在一个漆黑的深不可测的巨大洞穴里。坠落的速度很快,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往下面拽;耳边没有风。不久,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我,直到我缓缓地毫发无损地双脚站在了一条结了冰的河面上。但感觉犹如在仲春,熏风飞花,令人既惊又奇。
“叶琪!叶琪!”左边的不远处传来菲桐惊恐的呼救声。
我的心像被锥子猛刺了一下。
“菲桐!菲桐!你在哪里?”我焦急地呼喊。菲桐近乎哭喊着的呼救声却在远去。我拔步向左飞奔而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等等,我弄错了方向吗?身后隐约有菲桐的声音传来。我猛然收住脚步,细细聆听,果然,是菲桐的声音,但不是刚才听到的让我揪心的声音。
“亲爱的,我在这里,来啊——”声音那么柔美,爱意盈盈。
我犹豫了,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结了冰的河面忽然一望无垠,反射出明亮刺眼的光芒。
但这时候,左边菲桐惊恐的呼救声又清晰地传来,左边和右边两种不同的声音,一时间在我耳边此起彼伏,我的头上渐渐冒出冷汗来,何去何从,我的脑袋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冰面上刮来凛冽的寒风,冷雨夹杂着冰霰,纷纷而落。
“不能,不能!我不能让菲桐受半点委屈,我答应过她,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在她身边。”我决定选择向左。
我不知多少次在冰面上跌倒,体力渐渐耗散。冷雨浸透了我的衣服,渗进了我的肌肤,寒冷步步紧逼;霰雪砸在我的脸上,感觉那是漫天飞舞的绣花针,带着寒风凄厉的劲道,一针针刺在我的面颊上。但我的心是无比焦急的,是无比坚定的。我一次次抬头,依稀菲桐就在前面的不远处,带着泪花,楚楚动人地看着我。我奋不顾身地向前进,向前进!
突然,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我像猛然间从失神发呆的白日梦中苏醒过来。四周仍然是湛蓝的海水,荡漾的月光水影。神奇的鳐鱼围绕着我,离我那么近,在我身边盘旋;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像紧盯着她眼前一只即将要到手的猎物一样。我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忐忑地注视着她,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先前的幻象,大约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透明的精灵,在我眼前悬停下来,胸鳍微微波动,长长的尾巴像蝎尾那样在她背部上方高高悬起。
从她身体里天蓝色的筋脉处,幽蓝开始渐渐蔓延。她的身体里,那种像隔着一层轻纱的透明的身体里,幽蓝像泼墨入水一样,扩散开来,从她如团扇一样的身躯,一直到她长长的尾部的末端,一会儿,她整个的身体就都充盈着这种幽蓝,而且,不时有一种闪烁的幽幽的、柔美的流光,在她的身体里面若隐若现地流动。这种幽蓝仿佛在她身体里膨胀,甚至经过她的表皮,渗到她身边的海水里,一点点像磷火一样,闪现又冉冉消失。围绕在她身体四周的海水,也呈现出这奇妙的幽蓝。
“愿意跟我来吗?”居然是菲桐的声音。我抬眼四顾,更困惑了;猛然,脑子里一激灵,我扭头死死地盯住眼前的这个“怪物”。
“是我!难道我们不是认识很久了吗?”她那像女孩子樱桃似的嘴,居然一张一合地说着。
“她也会说‘话’?”真是匪夷所思。但这就发生在我的眼前,不容置疑。
“愿意吗?”眼前的一团幽蓝,一闪一闪的,显得更加夺目了。
我垂下头,踌躇了片刻,马上望着她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幽蓝变成了一团深蓝,明亮闪烁,刺得人睁不开眼。海水里不时有一线线蓝光,如细蛇般游走开去,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她的两只圆圆的小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上了,嘴唇紧绷成一条细线。她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
耀眼的蓝光忽然要迸射开去。倏地,蓝色的光芒收缩成了一团蓝光四溢的深蓝,在她的身体中央。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刹那间恢复成了亮闪闪的透明。
她的身体停止了颤动,圆眼睛突然睁开,但空洞如两个圆圆的窟窿。她似乎在积聚更大的能量。
果然,让我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她身体两侧的胸鳍边缘,不可思议地裂开来,就像扇贝打开了两扇贝壳。然后,缓缓伸出四条透明的触手,每侧各二,触手像蜗牛头上的触角。
我还来不及惊奇,电光火石间,她的触手紧紧抱住了我,她面对面把我抱住。她的触手无比冰冷,抱住我像四条铁鞭生生地抽在我的身上;她的身体像无比冰冷的烙铁烙在了我的胸腹上。
我仰头痛苦地大叫。
她身体中央深蓝色的光芒,如流星般,向她三角形的尾端掠去。几乎同时,她的尾端猛地扎进了我的颈部。
刹那间的刺痛马上被从头到脚的极度冰冷取代,只觉得自己的每个细胞好像被浸入到液氨里面。我又一次像忽然沉入深海的寒流。
“啊——”我作着垂死而绝望的呼喊,菲桐亲切的脸又像一瓣飞花,在我眼前越飘越远。
“醒醒,醒醒——”耳边急促的呼唤,从幽远的深谷传来。
我睁开眼,菲桐的手掌停止拍打我的脸颊,我能闻到她略显紧张的呼吸声。我恢复了知觉,房间里是淡淡的黑暗。我拉过菲桐的手,她紧挨着我重又躺下。
“怎么,把你惊醒了?”
“你很大的声音叫喊起来,好吓人!”菲桐仍然心有余悸。
“我做梦了——”我努力想回忆起梦中的情形,但只有支离破碎、一闪而过的残留碎片,除了那让人垂死的寒冷,仍还让我心紧胆寒。我把菲桐的手掌压在我的胸口。
菲桐紧紧抱住我,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她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像在哄一个婴儿入睡。
良久。
“好些了吗?”轻轻的问语。我用手掌轻拍她的背,算作回答。
“做了个什么梦,能给我讲讲吗?”菲桐充满了好奇。
“我记不全了——”我在试图把那些零星的记忆串联起来,“只记得有一条全身透明的大鳐鱼,她会发出蓝色的光,后来——哦,好奇怪,她会发出像你那样的声音——”我尽量向菲桐描述梦中的情景,以及吓醒时感同身受的经历。
“别担心,亲爱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菲桐这样理解了我讲述的梦,抚慰着我。
眼前还是淡淡的黑。菲桐熟悉的体味格外清馨起来,我对她的话未置可否,只是轻抚着她凉凉的后背,吻了吻她。
菲桐静静的,像睡在清澈的有着鹅卵石底的溪流里,这溪流蜿蜒曲折、细长幽静,让人想起贾岛的诗句:“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大概还躺一会,就要早起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