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退亲。
无论杨夫人和我娘怎么说，我都不同意退亲。母亲气得脸色发青，当然不光有我的缘故，还有那位杨四郎执意要回徐家娶自己名义上的那个妹妹的缘故。
养子为婿，这是没有儿子的商家常见的做法，说白了就是入赘。只是没想到杨四郎会放弃高门子弟的身份去自甘堕落地做一个商贾。杨家是降将不假，可杨四郎的父兄在朝中俱为高官，他这么做真的是在打他父亲的脸啊！
我娘很生气，拉着我说要退亲。但她心里也清楚我都这个年纪了，又是和别人退亲了的，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她的意思我作为女儿也明白一些，想施压给杨夫人，再通过杨夫人施压杨四郎，迫使他留在杨家。其实不光我们家想不明白，外面的人也都在纳闷儿，放着好端端的将门公子不做，去做人家“童养婿”，名声很好听吗？为什么杨将军和杨夫人就是放任他不管吗？
我暗自想，怕是因为杨将军根本就管不了他吧？
我忽然间想起了从山涧里救起的那个俊美无比的人，想起了他面对我的疑惑从容不迫的样子，想起了他和自己的“妹妹”相见时那一抹笑意。
心忽然有些疼。
所以，我就以拜访长辈的名义来到了天波府。临走的时候，我娘说：“要不是那个徐氏早就回金陵了，我就带着人上门打上去！竟敢正大光明抢我女儿的男人！”
我苦笑不已，若是我娘真这么做了，杨四郎更不会对我多看一眼了，我倒不是希望这个男人对我有多怜惜，那也不是我的脾气。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输给一个只顾着看账本的女人，一个满身铜臭的女人。
杨夫人还在对面满是歉意地看着我，我想见他一面，却遭到了拒绝。杨夫人出面竟也没劝得动他，杨家几个嫂子都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此时脸色都有些难看。在之前杨夫人去找他的时候，我和杨家嫂子聊了一会儿，她们说四郎和五郎打了一场，还把五郎打败了。若是到沙场上去，定也是一员猛将。四郎不懂兵法，还可以学啊！她们的语气尽是惋惜。
除了惋惜，怕还是有这种恨铁不成钢的成分在吧！
我突然就有一股火气，那个女人就这么重要，让你不顾自己的父母，不顾从小订下婚约的未婚妻，甚至不顾眼前的大好前程？可是面对杨夫人，我还真不能说这些。只站起身来不漏情绪地说道：“既然他不来见我，那我就去见他好了！还烦请夫人让人带个路，我总有些事想亲自问他。”
直到十几年后，我都没有忘记杨夫人的那个眼神，像是理解又像是怜悯，很复杂。但是她没阻止我，武将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她让杨洪带我去杨四郎的院子。
上一次见他，是在他受伤的时候。被我从山涧中救起，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俊朗的面容惨白无血色，额头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当时在心里感叹，可惜这样俊美的面容。
然而，那样的风度、那样的涵养却不得不让我再度感叹，可惜他生在商家。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这次“意外”也只是我人生中的涟漪，风吹过就消失不见，我的人生还是那般平静
当徐凌就是杨四郎的消息传进家里的时候，我除了惊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原来是杨家子弟，怪不得、怪不得他有那般风貌。杨四郎杨延辉，这个我只听说过名字的未婚夫，竟然就是那个在我心底划过涟漪的人物。
以前杨夫人也曾上门踢过退亲的事，但我不想退亲。只是因为我不想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任他三妻四妾的娶进门，我还得给这样的男人操持家里。杨家是知根底的人物，和我孟家是一同从太原来到汴京的。我遵守婚约嫁过去，即便没有杨四郎这个人我也认了，不为别的，只图一个清净。而且，杨将军杨夫人也是宽厚的人，不会薄待我。以后再过继一个儿子，给我养老送终，也给杨四郎传承香火。
心里想了很多，当我再次见到杨四郎的时候，他正与一个三旬男子说些什么。他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让那位三旬男子——据说是徐家的二管家请我过去。
那俊美的少年十分惊讶我的到来，却也没有多的表示，他示意那位三旬男子给我倒茶，然后让他们都退下。
“孟娘子前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那少年漫不经心地问道，也不抬头，手里把玩着一只茶杯，眼睛也紧盯着，好像那是什么绝世的珍宝。
我心里突然一阵烦闷。“我们是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妻，我来找你，用得着非得有重要的事吗？”
眼前的人突然嗤笑一声，“我和孟娘子只见过一次，还是在那般情况下。再说那什么婚约，只不过是你我的父母订下的东西。我这人向来不爱遵守什么礼数，婚约不婚约的我还真不在乎。不过，孟娘子如若真的没事，便请离开吧！咱们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传出去怕是不太好。”
这样的话，他是否会和徐琛说过？怕是不会吧，上次汴京郊外，那一抹轻笑现在在我脑海中，无比的刺眼。
这个人，明明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却丝毫不肯退步，更不肯先提起我们心中共同的那根刺。
我深吸一口气，看来若不是我先说，这杨延辉怕是怎么也不肯跟我说话了吧！我道：“我们先前的婚约，的确是双方父母立下的。但既然已经立下，你我作为子女只能遵守。杨夫人与我说，你要回徐家……娶徐家的妹妹，我想问一句，四郎你这样做，将我置于何地？”
那少年听了我这话，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对我直接说道：“我看你对这个劳什子婚约也是不满的，解除了对你我都有好处。为何这般不乐意呢？我是肯定要回金陵和阿琛成婚的，这个婚约对我来说是一个障碍，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束、缚，难道不是吗？孟娘子咱们只见过一次，说不上什么情投意合，我也不想耽误你的青春，早解除了对你我都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人哪怕说出千万种退婚的好处，其实他也只有一个理由，徐琛。他不要杨四郎的身份，因为杨四郎要娶孟金榜；他只有做徐凌，才能娶徐琛……
嘴里实在苦涩，我问道：“你是杨家的儿子，这般与商家为伍，岂不是自堕身份？”
“不好意思，孟娘子，你口中的商家是养了我十年的养父！生恩养恩一般大！生恩我已报，接下来我要报养恩！报恩之举，岂可说成堕了身份？！”
报恩吗？
我仔细看着眼前俊美的少年，那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尽显凌厉，看得我不自觉得打了个哆嗦。我强忍心中的不甘，问道：“既然四郎想要报养恩，那么救命之恩是否也该想起来了呢？”
对面的少年紧紧盯着我：“孟娘子的救命之恩我没忘，但是这不是我留着杨家和你成婚的理由。若是你硬要以救命之恩来要挟，那我也只能忘恩负义一次了！”
好一个只能忘恩负义啊！
和他交谈不到一刻钟，我只觉得脸被抽得生疼，再也说不出别的来让他留下。我只对他说：“汴京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孟金榜是你杨延辉的未婚妻，你我若退婚，我是找不到别的人家的。这一点，四郎你可清楚？”
那少年垂下眼，没说话。
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快意，“你知道，但你顾不上。或者说，你不想退亲给我带来的后果。”
那少年继续沉默。
“我不会退亲的，与其让我嫁个不知根底的男人，倒不如到天波府里与杨夫人作伴。你若是觉得有几分愧疚，陪伴娇妻的空暇里，也来看看我。”
杨延辉黑漆漆的瞳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怜悯，“你这又是何苦？大好的人生，偏偏要吊死在我这棵歪脖树上！”
我不再和他谈，转身离开。忽听他说了一句，“你日后会后悔的。”
回去之后，我娘气了好几日，终是答应我嫁过去。不为别的，我一个降将之女实在难找到好人家，嫁到杨家起码有杨将军杨夫人护着。
后来，四郎回到金陵，继承了徐家的产业。等为父守孝后，就要与徐琛成婚。
再后来，金沙滩一战，七子去六，满府的白孝。听徐家来人说，四郎，也在北上的途中失踪了。那个徐琛，还是和我们这些杨家的儿媳们一样守寡。
直到十几年后，天波府里忽然来了一个叫“长离”的少年，是婆婆亲自领回家的。一见到那少年的面貌，我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人，我名义上的夫婿杨延辉。婆婆充满歉意地看着我，我只笑着说没事，伸出手想摸摸那孩子的头，却被他躲开。满府惊诧中，那少年说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爹我娘没瞒我。我不觉得你是我的长辈，所以不要对我做出这样的姿态。”
真像他的父亲。
我问：“你父母可好？”
那少年懒洋洋地回答：“他们很好，好得就像我这个儿子是多余的一样。”
那一瞬间，从未有过的苦涩占满了我的心。是后悔吗？可能吧。蓦地，想起了那个全身泡在水里的英俊少年。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