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阁之中,牡丹已摆好一桌酒席。虽说男女有别,但在商家这些东西并没有被看得多重。牡丹还未及笄,我和黑豹未弱冠,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有什么可诟病的?
以上是徐氏阿琛对此次家宴不设屏的解释。当然,很多人都可以想到她没宣之于众的话:屏风之后只她一人,乐趣何在?
种种原因下来,我们仨举杯尽欢。
待云阁中只剩下我们仨,黑豹褪去了脸上的笑容,放下酒杯单膝跪下,“兑主黑豹见过暗主、影主。”
我亦肃容:“兑主请起。”看着这高大的男人一脸刚毅,松了口气:这才正常。若是都像杨三郎似的,我这个暗主还活不活?
“云阁最为安全,看样子兑主已经知晓,我就不再多说。阁主可有话传达?”牡丹搅动碗里的花瓣,有一下没一下的,把那诱人的花瓣弄得惨不忍睹。最终将那只釉着腊梅的瓷碗放到一边。
“阁主在金陵给天波府的人上演了一出好戏,并让我转告暗主:无论天波府的人说什么,暗主只需扮演好徐凌即可;影主从两年起就扮演徐琛,相信影主定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另外,阁主说最迟两月,他要看到捷报传来。”
倒真符合阁主的作风……
“暗主,一个降将有那么难对付吗?”
不难对付我还能差点死在他夫人手上吗?!能征服这样的女人,岂不是更厉害?!
“杨业是块难啃的骨头。你试试就知道了。”我揉着生疼的太阳穴,“兑主,除了杨业,其他的人我可动了不少呢!”
黑豹一本正经:“暗主,阁主没问其他人。”
?
是太看重我的能力还是认为其他人都是小意思?我靠在椅子上不想说话。
此举招来牡丹轻笑。“兑主莫怪。咱们暗主第一次刺杀就差点全军覆没,跟杨业的仇比谁都深。实在是那位太厉害,而暗主的伤还没好,这才耽搁了下来。”
伤没好,这倒是真的。那该死的杨三郎!
听说我受伤,黑豹有几分担忧:“伤势如何?”
“是箭伤。不过没在要害。”
“那就好。大战在即,总指挥绝不能出事。”
我和牡丹俱是一愣,总指挥?
“阁主的意思是,从今日起,汴京的全部事项全权交由暗主负责。任何人手都必须听从暗主调遣。”
这是何意?
“为何刚刚不说?”我问道。
“阁主说,若暗主还和在金陵时一样,那此事便不提。若不一样,才可以说这句。刚刚我才感觉到您确实和在金陵时不一样,如此属下才说出来。”
我浑身一激灵,面前的黑豹动也不动,眼睛直直盯着我。牡丹仍端着茶碗,这样的场面她应该也想不到说什么,但从她的姿势看她也很紧张。暗影阁两位副手、掌握暗影两阁的大将,竟然只被他的一个命令吓住了。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住了。
我缓缓道:“乌凰定不负阁主所托。”
黑豹一颔首:“请暗主统领属下等人。”
——这便是放权。
阁主曾在我就任暗主时指明,我,乌凰,是下一任阁主。可没想到我还在汴京,他就将汴京所有的事全部交给我。
放权……
同时也是警告,并且将汴京城内所有影卫暗卫的命交给我。
“既是警告又是历练。乌凰,你说他会不会知道了?”牡丹靠在我身上,我都能听得到她心跳的声音。
云阁中只有我们俩,这里面很安全。牡丹特意点了香,但尽管如此,都没能使她放松下来。
牡丹初次见到阁主,是在哪一年阁主亲自带人抓捕出逃的我。全身裹在黑衣里,绣有可怖狼头的腰带,手提闪亮的长刀,以及嗜杀的眼神,成了她多年的噩梦。
而她此生另一个梦魇,便是和我一样,拥有被父母丢下的经历。
这样的经历,无论再过多少年,想起来依旧会心寒。
“不会。牡丹,别担心。如果我和之前不同,方可说出。这只是阁主的警告,警告我别轻举妄动。毕竟当年我逃出过暗影阁,阁主他不放心。所以让黑豹来监视我,可能是觉得乌狸一个人分身乏术。”我自嘲地笑笑,“牡丹,不会有人知道的。”
“乌凰,你跟我说实话,你想不想逃出暗影阁?”怀中的女子突然抬起头,直盯着我的眼睛,“我想听实话。”
离得如此近,我都能从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如果你想听实话,那我就告诉你实话。现在,我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离开暗影阁,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重新靠在我身上,“这话,我也说过。那你为什么还要和耶律斜合作?”
“这是阁主的命令,我不能违抗的。”
牡丹,你在口是心非。说是不想让我们和耶律斜合作,其实你比谁都希望暗影阁和契丹有关系。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但,自欺欺人的何止她一个?
“阁主令,这件事结束后,你我退守金陵。此生与他们,应不会再见的。”我把头靠在她肩上。紧绷的心思顿时放松了下来。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做了。
“很舒服吗?”牡丹阴测测的声音响起,随后耳朵上传来痛楚,”疼疼疼,轻点轻点。”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原本我还不信,没想到你也这样。”
“我怎么样啊?”
“算了算了,暗主整日里辛苦。本座就勉为其难吧!”
好,既然你这么不愿意,本座明天就去找别人。
“只允许在我面前放松,暗影阁的暗主不能随时随地地放松。本影主是在为你好。”她放下了耳朵上的手。
“……好。”
什么时候影主学会勘测人心了?
“那好,说正事。乌凰,你别总打岔儿。”
我打岔?真不知道咱们谁打岔儿。
“好,说正事。”
“乌凰?”
“恩。”
“如果我想离开的话,你能陪我一起走吗?”
我一怔,却听她接着说道:“我们走吧!别管杨家也别管暗影阁了,我们走吧!”她猛地抓着我的肩膀,迷离的眼神一下子撞进我内心,“找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心满意足了!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如果,能逃脱阁中的追杀,那我们就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们可以生几个孩子,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就有了自己的家……”
咱们能去哪?还能去干什么?走了之后怎么活?
这是我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犹记那年初见,我对那个同样是被父母丢下的女孩说完“我来保护你”后,她也是这般躲在我怀里。那一年,我刚刚逃出去,一路奔波回晋阳。风餐露宿却始终不肯放弃回家。
一日,遇到几个男人在欺负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的哭声让我想起了质子营里难捱的几个月。心头火气,这还是男人吗?
当时我自身难保,根本不想多管闲事。却不料听到那样一句话。
原来我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手中刀出,腰刀凌然出势。在汴京没能染血的刀在这里饱饮鲜血。虽然我那时还小,但我确实用手中之刀,袖中之镖杀了那三个比我大很多的人。一人左眼中镖后被我砍断右腿,另一人被腰刀贯胸,可他却死死抓着刀身不放,而身后那男子的长刀夹着风声呼啸而来。无奈之下,我只得放弃腰刀,抽出靴中匕首,划伤其腿,再以镖攻其面门。然后用他伙伴的武器杀了他。
我身上早就有伤痕,此刻的我更是浴血修罗。那边,那女孩子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也没有趁此机会逃走,而是脸上挂着泪珠、却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如何坠入地狱。
耳边萦绕的有呼啸的风声,还有断腿之人的哀嚎。
我拔出腰刀走向那个不断发出惨叫的人,看着他满脸的痛苦。右腿断了,眼睛瞎了,他的同伴俱死。这样的地方他也活不了多久,反正都是要死的,我拿出匕首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喷涌出来的血顺着我的脸滑下,我和魔头有何区别?
而那女孩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地上前,用袖子帮我擦掉脸上的血迹。
“你不怕我?”
她摇头。
“为什么?”
摇头。
“你是不会说话吗?”
摇头。
“……”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初音。”
初音?
“你呢?”
“我叫四郎。”
“乌凰、乌凰,你想什么呢?”她拍着我的脸问,我回到现实中来,牡丹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好奇地看着我。
“只是想起当年的事罢了。”右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牡丹灰黑色的长发中夹杂着一绺红发。
“牡丹,为何要换掉情报?”我轻轻地问。
她趴在我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玩我的头发,“报你当年的救命之恩。你也不想想,你这样的身份被阁主或是耶律斜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麻烦。”
“而且,”她附在我耳边,“我也不怕阁主,竹青早就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