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忙到急了，压在心里的气都被自己忘了。检查过病人之后下医嘱写病历，做了一台自己的手术又给别的手术搭台子做一助。她都忘记自己站了多久。也许是下意识的想要让自己忙起来，忙了，就不用去想邵晨的指责了。这份上，苏芮只能怪自己心思重，明明就只是几句话，怎么就把自己气成那个样子呢？
最后一台手术做完，从手术室出来看到天色已经昏暗。她才想起自己这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换衣服正准备出去吃饭，下腹突然绞痛，隔着白色裙子便看见大腿上殷红血迹向下蜿蜒。她不敢再动，将自己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打电话给妇产科叫人。
是流产了。不到三个月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就死在了母亲的肚子里。原因是疲劳过度。
这孩子什么时候怀上的？苏芮竟是完全不知道，她整天忙着，吃饭睡觉都不规律却一点妊娠反应都没有。只能说孩子太乖了，悄无声息的在她的子宫里寄居着，连最后撑不住死掉了，也是立时破血自己流出来，没有长成葡萄胎之类的感染性疾病给苏芮找麻烦。这么乖这么隐忍这么会体谅的孩子，到最后果然是活不下去啊。
苏芮难过的不行。在医院住了两周，第二周邵晨回来探望她。已然冷静下来，早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只是握着她的手道歉。眼里的心疼是清清楚楚的。
邵母也说，算了。要是没怀上的话怪苏芮，怀上了又没保住，只能说是邵晨的不是了，连自己妻子都照顾不好，你这丈夫是怎么当的？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天天带鸡汤甲鱼汤猪蹄汤来给苏芮补身子。苏芮心里再不痛快，也只得放下。说起来邵晨确实也没有什么大错。而且，就算他有错，他再可恶，想想邵母对自己的好，也不能再计较了。
苏芮总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这个隐忍不发的性子搞得整个家都压抑不堪。可是毕竟习惯了。习惯忍耐这么多年，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高声斥骂或者嚎啕大哭。
5·岁月不如歌
苏芮第一次流产后没多久邵晨就辞职了。说是反正这几年赚钱也赚够了，正好闲下来可以好好照顾她。
其实也没真闲着，邵晨之前一直喜欢做首饰。佛珠，手链，流苏，璎珞，发簪，插梳，宫绦之类都做。开了间淘宝店接些订单来做。时日一长名气竟然也大了。也许是江南人都有这样天生的本事。苏芮看到邵晨做出来的汉服配饰，才想到多年之前，她也曾迷恋过一段时间的汉服，有时候出COSER还带着邵晨。有一次她去汉服店试衣服也是邵晨陪着去的。老板娘説借你男朋友给我用一下。说着拿出一件天青色儒装给邵晨换上。就算没有戴那方正的冠带，一样面如冠玉气宇轩昂。那时候和邵晨在一起，每一刻都给她惊喜。两个人多年前的契合感似乎又回来了。苏芮想要试着回到从前。
她开始莳花种草，想要借着这看似闲散的爱好将两个人的生活节奏变缓。可是没有用，她养的铃兰在花苞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就枯死了。她养的昙花没过多久就从根底开始腐败，她养的芦荟芽尖发黄。邵晨实在看不下去，接手过去自己养，从网上找了很多养花的方法。渐渐将苏芮的花都养出了活气。他们的感情似乎也在复苏。
邵晨说，南方有一种昙花，叫做赞羽优昙，听说是水生的。开花的时候会有一层白色雾气浮在花瓣周围，像是生出翅膀飘在云端一样。可惜花株罕见，也不好养。
“据说两个人一起养赞羽优昙，如果能一起等到花开的话就会一辈子在一起。赞羽优昙的花语便是神仙眷侣。”邵晨那么说着，语气不无遗憾。苏芮看着他的侧脸，心想下次去逛花市一定要去问问，哪里有卖这种花。
赞羽优昙，听上去真的是个很美的名字。
苏芮自从上次流产之后又过一两年，竟然没再怀过了。医院检查过，也说身体是没什么问题的。她的大女儿太懂事，那样离开都没有伤害母亲的身体半分，苏芮想想都觉得心疼的很。邵家人嘴上都不催她，邵母却来得越发勤了。抱着陶瓮带各种汤煲给她喝。大热的天，让老人家来回跑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却不知道该怎样拒绝。那天邵晨在客厅开酒柜取香槟出来给母亲，邵母靠在门边，突然说：“你改天把这个酒柜挪一挪，本来就是玻璃门了，里面也全是玻璃瓶子，等到日后有了小孩容易打碎。”
苏芮立刻多心。想到邵家只有邵晨这一个儿子，眼看着两个人结婚好几年了。明明心里是有期盼的，却还是不说出来。她觉得一口气怄在胸口，连邵母送来的乌鸡草菇汤都喝不下了。
越是想要，越是怀不上。苏芮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学医的，怎么可能想怀个孩子都怀不上。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心事太多了，人又太忙，孩子都不敢再在她的身上停留。
本来还定期检查的。时间长了也就不想去管了。苏芮想，要是再过几年，三十五岁之前还怀不上的话就和邵晨分开吧。邵家对她这么好，她没有办法帮邵晨生下孩子，就不要一直占着邵家儿媳妇这个位置了。
总这么想着，日子怎么过也就不是滋味了。邵晨这两年闲下来，手艺又好，在汉服圈出了名，时不时有人邀请他去出现场。身边都是刚过二十的年轻姑娘。苏芮心知肚明，却又觉得没法开口。她的青春都耗在医院和病人身上了。实在觉得对不起邵晨。
天总是有不测风云的。七月南部大地震。他们所在的城市震强5.8级，据说随后还会有更强的一次地震。苏芮在医院先是帮病人撤离，撤完之后才匆匆赶回家。又是天色将晚。她回家的时候，才看到邵晨已经在院子的空地支好了帐篷。
全市都在准备避难，邵晨整理好了要带的东西。他自己做的那些首饰放了一箱，苏芮的花放了两箱，还有一大包被褥，一箱衣服，一箱食物及饮水，两个人的笔记本及苏芮的首饰还有贵重物品也放了一个小箱子。连备用的木架床都已经整理完毕装箱准备往下搬。苏芮立刻上去帮忙。
正要搬东西下去，邵晨的母亲打电话过来，说邵晨父亲低血糖发作突然晕倒了。邵晨立刻要走。苏芮拦住他问：“你走了这边这么多东西怎么办？我一个人哪能搬得了那么多?”
“你先等着，我回来了再一起搬。没那么快再震的。”
“你怎么知道没那么快，说不定等你一走这楼立刻塌了我立时死在这里呢？”这话说的，分明是无理取闹。
邵晨猛地甩开她的手，“我烦着呢你别他妈的这个时候添乱，下去在帐篷里等着。搞出事的话我跟你没完。”说完竟是自顾自的走了，苏芮盯着他的背影盯了许久，怒极反笑。
我能搞出什么事端？天灾面前谁的心里是安的？邵晨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会体谅我的心了呢？
她坐在地上看四周，心底默默盘算。邵晨做的首饰与家里的贵重物品是一定要搬下去的。她的花是邵晨的心血，也不能就这么放在这里。床就算了，想拿也拿不动，太沉了。被褥与换洗衣物是一定要拿的。七层楼，电梯已经停了。她苦笑着开始搬东西下去。一趟趟跑。搬的最重的就是那两箱花，也没超过三十公斤，沉是沉，搬出一头汗来，走几步歇几步。总算熬到最后还是搬完了。
邵晨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帐篷里。苏芮不知去向。他立刻去医院找，也没人知道苏芮人在哪里。打电话又关机。邵晨是真急了。这才想到自己做的不对。可是苏芮已经不见，她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人会在哪里呢？
6·一拍两散
第二天邵晨才接到苏芮的电话，苏芮说：“没事，搬东西的时候没留神，胳膊拉伤了，在医院处理了一下。等会就回去。”苏芮还特意叮嘱邵晨，“你别来找我了。我把家里那么多东西都搬下去了。要是今天再不地震，还得你搬上去。我这边是小事情，不用劳心。”
还是开玩笑的语气，邵晨松了口气。整夜几乎没怎么睡，这时才开了睡袋补眠。他看不到，电话另一端，好几年没有哭过的苏芮脸上竟落了两行泪。
既没有拉伤胳膊，也不是闪腰。她第二次流产了。她的孩子总是这么乖，都不敢让她知道他们的存在。搬东西搬到一半她就觉得下腹痛了。还以为是负重过度腰疼。直到坐在帐篷里看到牛仔短裤下大腿上的血迹才知道出大事了。自己打车去医院立刻被送到了手术室。一场手术下来。主刀的医生告诉她，孩子没有了，清宫的时候发现子宫壁有裂口，幸好来的及时，勉强缝合。五年之内都不能再怀孕了。否则子宫上未愈合的瘢痕可能会要命。
莫说五年，已经流产了两次的她，是否还有机会再孕育一个胎儿都已经成了未知之数。她再次咬牙决定瞒下邵晨，离婚的打算却是已经有了。
真可笑，他们两夫妻这么多年相敬如宾。只要不是心慌意乱或者气急了的时候，都是以对方的需求为先，到最后还是过不下去了。
地震警报结束之后，她没有帮忙，看着邵晨一个人将她当初搬下去的那些东西搬了回去。反正已经开通电梯了，也没那么麻烦。她请了一周假，在最后一天下定决心将离婚协议书放在了邵晨的面前。
苏芮想的简单，一拍两散。她什么都不要，反正房子是邵晨家里买的，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银行卡，家具虽然是一起出的钱，就当她那份儿是付房租给邵晨吧。邵晨母亲送的龙凤镯还是还给邵晨。再没别的可以算了。她是医生，怎么都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邵晨看着协议沉默了一整个白天，到晚上的时候，他自己另打了一份协议，将房子的产权给了苏芮，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苏芮不愿接受。想想也是可笑，哪有人离婚的时候因为都不想要房子而争执不下的。既然都这么想，那又何必要离婚？争议搁在这里，简直不好意思找民政部门调解。
邵晨说：“苏芮，嫁给我这么多年，你从不曾真的快乐过。”
他声音颤抖，是真的歉疚。“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留在江南，这房子是你的家，不要离开好不好？我还可以搬回家去住，可是你，你在这里没有家。”
苏芮忍不住想要哭，她冲回书房将门反锁。无声的眼泪沁湿了枕头。她还爱着邵晨的。可是越是爱，越是看到邵晨这样对她好，她反而更不想再耽误邵晨。苏芮在有些地方死心眼儿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度。她最终还是在邵晨改过的协议上签了字。
第二天清晨她起来的时候，邵晨已经走了。也就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和他自己的笔记本，像是出去旅行，很快就会回来一样。桌上留着一串佛珠，邵晨自己穿的，一看便是穿了整夜。一串珠子里，有邵晨拥有的所有珠料，玛瑙，石榴石，青金石，绿松石，蓝松石，翡翠，碧玺，各色水晶，白玉，飘花玉，红玉，黄玉……色泽明媚，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串珠子。
苏芮将它戴在手上。一个人独居，偶尔去超市或者书店，遇到邵晨还是聊几句的。只是越到最后，越是无话可讲，只剩天凉好个秋了。
看这天气，果真是快要入秋了。一场接一场的下雨。
7·雨下整夜
苏芮还在养花，偶尔邵晨的网店上了新品，她也挑一两款发夹。只是随身带着的也就
那一串佛珠了。
她和邵晨，一个住在城南，一个住在城北，若不是存心往对方常去的地方走，其实是说什么也碰不上面的。时日久了便想，不见也好。不见了，心里的遗憾也许总是会慢慢淡去的。那曾经是她丈夫的人，时日久长了，也会渐渐变成记忆里的一个影子。
夏季医院也比较闲，还有休假的时间。周末的时候听说城南花展。她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换了长裙闲闲过去。却在满地的帐篷中，一眼看到一直求而不得的那盆花。
赞羽优昙，正是半开的时候，花瓣犹如美人长睫在白雾中微微颤抖。她蹲在花盆前再也挪不开视线。
实在是喜欢的不行。却发现自己一身长裙，出来居然没有带钱。她想了许久，只看到手腕那一串佛珠。便将佛珠摘下，递到了老板娘手里。
“帮我留着这盆花，这算是抵押，我回去拿钱过来取。”
说完拔腿就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长裙和高跟鞋。老板娘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息，又是一个为这赞羽优昙的传说着迷的人啊。
“诶？请问，那串佛珠是……”老板娘回头，看到眼前是一个高大清瘦的男子，三十岁左右，衣着整洁考究，轮廓里是不动声色的英俊，像是不会出现在这种杂乱花市的男人。
“哦，这个啊，是刚才有个姑娘要订那盆花留下的订金。真是个傻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放这里就走了。”
“是赞羽优昙啊，也难怪……”
“现在能认出这盆花的人也不多了呢，年轻人。”老板娘轻轻的笑，“这可是我和我家老头子研究了好多年才种出来的。也就只剩这一盆了。你也喜欢这个？”
“那串佛珠，还是我串的呢。”年轻人笑笑，转身走进了花市熙攘的人群。
苏芮回来的时候花市的人都散了。老板娘还在原处等着她，面前只剩那一盆花。像是盛开在雾气里一样美的不真实。她交了钱，拿回自己的佛珠和花盆。老板娘説，“刚才还有一个年轻人来过呢。”
“也是喜欢这赞羽优昙，看着喜欢的不行，偏偏不说出来。”
“他还说，这串佛珠是他串的，真是奇怪了，珠子么，串出来都是一样的，哪还能认得出来。”
“不过说起来，这佛珠其实也真满特别的，这年月，认识赞羽优昙的人也不多了。”
“很漂亮的年轻人呢。”
老板娘絮絮说着，自顾自收摊。
苏芮看着天空，她突然觉得，这么些年，她从没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一般思念邵晨。
“他人呢？”
“逛花市么，谁知道呢？也许等会就出来了。”
苏芮抱着那盆花，戴着佛珠站在花市的门口。人流渐渐散去。花市只剩下遍地枯败的叶子，清洁女工将地面打扫干净，整个花市在天将黑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风起了，一层层将阴云卷上原本浅蓝的天空，是要下雨了。苏芮的死心眼儿又犯了，她站在花市门口老街牌坊的屋檐下等。邵晨会来的吧，他看见佛珠，看见赞羽优昙，他明明知道是我的。他会来的吧。
苏芮注视着愈加暗的天空，直到夏末的大雨劈头盖脸的落下。她犯了倔强，一动不动。
雨下整夜，她在屋檐下站了整夜，邵晨始终没有来。
相识相爱以来的种种，纷纷在脑子里走了一遍，一整夜，像是半生都走过了一般。
是啊，他最后还是没有来，他为什么要来呢？情谊再深，毕竟分开那么久，早已淡了。其实是早就该放下了，当初是她主动放手，到如今，放不下的，竟然也是她。
真是好笑。
赞羽优昙开了整夜，已然有凋零的迹象，洁白的花瓣浮在水面上，只剩最后一刻的美好，看上去竟有几分凄艳。昙花一现，神仙眷侣的传说终究不属于人间。
她最终释然，抱着凋谢的花儿踩着雨后湿淋淋的路面走回了家。
气候渐凉，果然是秋天又快到了。
天凉好个秋。不过是一声轻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