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决明站在门槛前,背后是父亲的棺椁和哭泣的母亲、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前面是一干要账的亲戚。
“老大,你不能不说话啊,你爸欠了我们钱,他死了,当然该你们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说话的是他亲二伯,以前二伯对他是怎么模样,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从父亲患病后,二伯厌恶薄凉的眼神。
“就是,亏你还是一个读书的呢,这点道理都不懂,你死去的老爸真是白教你了。”五婶尖利的声音一刺一刺的,苏决明只觉得耳膜生疼。
“决明……”母亲饱含着眼泪,“本来你在高考,是不该打扰你的,可是,你是长子,你爸要下葬,总该有长子摔帕子的。他们……他们只是……”
苏决明抿了抿唇,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男人的坚毅:“你该早些说的。”
“你爸不让。咱苏家没有一个大学生,你爸想看你上大学……可是,他命苦,看不到了。”母亲哽咽着。
母亲再怎么懦弱不理事,也是自己的母亲。苏决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那群差一点就要冲进他们家抢东西的亲人。
如果不是彻夜赶路,如果他晚来了一步,结果怎么样,他只需要想一下之前马家的惨状就知道了。那样,死去的爸爸才是真的不安心吧?
苏决明静静的看着他们:“我爸在里面,怎么说也是亲戚一场,不去上柱香,不觉得有些失礼吗?就算我们不说是你们冒犯,难道不怕我爸晚上去找你们聊聊吗?”
“老大!胡说什么?……你爸是病死的,我们只是来要账,那里冒犯他了?”大伯干咳一声,农村人迷信,眼中的狠意也消减了不少。
“哦?只是来要账的?”苏决明冷冷一笑,“我以为是来抄家的呢。”
二弟苏苍脸上扬起微笑,他就知道,这些人是说不过大哥的。大哥一回来,他们就怕了。
听苏决明这么干脆的一说,这些人有了恼意,正要发作,苏决明淡笑:“既然不是来为难我们家的,那就请进来喝杯水。亲亲戚戚一场,怎么也不能弄得太僵,以后住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面也是三分情不是?”
“老大这么说也是道理,只是钱这么欠着,也不是办法。当初看你们一家人可怜,省下牙缝里接济了你们家,现在你爸又走了。什么时候还清这钱你也给个准帐,怎么你也是家里的长子,这个家你说了算。咱们都不是什么宽裕的人家,你看……”小叔刚刚娶了老婆,正准备生孩子,确实捉襟见肘。
苏决明沉了一口气:“大家都是长辈,也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一下子全部还清是有些难的,但是我保证,一定会尽快还清,好不好?”
“骗人,你们家里还有只猪,老母猪,可以卖不少钱……”尖声的那个女人是他大伯的儿媳妇,最是伶牙俐齿。苏决明瞪她一眼,他的黑色瞳孔一动不动时,特别吓人,唬的那女人不敢再乱说话。
苏决明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就有股气势。再加上苏家老三苏杨那个愣小子手里提着把菜刀,老家的菜刀可不是开玩笑的,半个案板长,有点弧度,刀刃上闪着冰冷的光泽。
众人无可奈何,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三三两两打道回府。
苏决明可不是个软柿子,从小就是狠角色,有人欺负他弟弟妹妹了,面上不说,背后肯定是要阴上一把的。因此,也没有人敢惹他们这家小的。
看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苏决明这才松了一口气,搓了一把脸,去去困意。
“哥,洗把脸吧?”排行老四的妹妹苏兰雪已经九岁了,懂事听话的拧了帕子,递给苏决明。苏决明点头,就着温温的帕子擦脸,疲倦渐渐升上来,简直现在让他躺在地上,立马就能睡着。
但是他不能睡,家里的主心骨就是他了,他还要安排一下。
“……妈,你去请二舅,让他找几个人来,爸爸要下葬,总要有人抬,让他们放心,我会给钱的。苍?你跟杨子去粮库里点点,咱们家还有多少谷子。兰雪,你去煮饭,等会来人了,再蒸一条干鱼。”苏决明说。
“老大,家里的猪不能卖啊,都喂了两年了,卖了咱们拿什么过年啊?”母亲已经是眼泪滚滚,可是没有一点办法。
“猪没了……咱们以后再喂,妈,日子再难,总要过下去的。”苏决明安抚的说着,“你放心,有我在,这个家一定不会有事。”
“老大,你爸他……”
看着母亲哭红的双眼和消瘦的身体,苏决明鼻中一酸,险些控制不住。他忙用帕子捂住脸,假装擦脸,轻轻说:“爸,一辈子都是老好人,到了下面,没人会为难他的。投胎后,爸一定会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母亲这才安慰了一点,又想到他赶来的这么快,忙问:“你考试了吗?考的怎么样?陈家老三是不是打扰到你考试了?”
“妈,你放心,我考完了的。”苏决明说,“一下考场就听见家里出事了,我收拾了东西,连夜赶回来的,走到村口,感觉不对,才把东西全部放到陈老三那里,我先赶来的。”
“考完了就好,考完了就好。”母亲喃喃自语。
苏决明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只是母亲没有说而已。家中本就不宽裕了,哪里来的钱供他读大学啊。
首都大学,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说不定以后他的孩子考上了首都大学,他可以陪孩子一起去,看看BJ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二弟年长一些,略微懂了一些事,有些难过的看着哥哥。没有说什么,拉着三弟去点粮食了。
最小的妹妹才四岁大,刚刚把她吓坏了,现在还抽抽噎噎的。苏决明忙抱起她:“幺妹,哭什么啊?哥哥在呢,不想哥哥吗?”
“爸爸没了,姐姐哭,妈妈也哭。”幺妹趴在他的肩上,小小的手臂抱住他的颈项,不松手。
苏决明有些头晕,把幺妹抱到里屋,“幺妹乖,不哭啊。有哥哥在,以后哥哥给你买糖,买漂亮裙子,好不好?”
“还要冰水。”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只缠着要吃的了。
苏决明摸了摸她有些发黄的头发。
堂屋放着死去的父亲,可是现在没有人为他哭泣,苏决明甚至猜想自己以后死去的时候,会不会也像父亲一样默默无闻,除了亲人偶尔的伤心,再没有人为他的生而高兴为他的死而悲伤。
就算至亲为他伤心又如何?死了还是死了,化作尘土,悄无声息。
老师讲人的生命就是为人民奉献,为祖国添砖加瓦。
可真的是这样吗?他的生命是为了什么而来?他这青春为了什么奋斗?
苏决明有些惧怕的后退了一步,仿佛看见几十年后的自己,躺在那小小的长方体里,瑟缩着,僵硬着,安静着。
不!他不要这样的未来!不,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的父亲也做过让他上大学的梦,可是现在,梦醒了,人死了。难道他也要像父亲一样,在快死的时候才能看见曙光终究湮没下去,然后自己的孩子因为他的死而不能完成大学梦。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这太可怕了!
他能感觉身体在怒吼,为了出身的不甘、为了无奈的现实。
他有能力,为什么不去读大学?!
学校里整天嘻嘻哈哈的同学都可以凭关系、凭财力去大学鬼混,为什么他能堂堂正正的考上大学,因为没有钱,就要一辈子过着面朝黄土的日子?
为什么?!
“大哥哥,怎么了?”幺妹疑惑的看着他脸色不断的变换,体贴的说,“要是大哥哥觉得为难的话,幺妹的冰水可以分你一半,只有一半哦,因为幺妹还要分给姐姐、妈妈。”
“大哥哥不要你的冰水,幺妹最乖,冰水都给你喝。”苏决明清醒过来。
今年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加上以往存下来的,大概还有两三斗,很快就量好了。苏苍和苏杨一起出来,看见苏决明静静站在那里,也都老实了,规规矩矩的站在苏决明身后。
“等今年的谷子出来,就拿去还给大伯他们,爸生病的时候他们也借了钱给我们,总归是有恩的。”苏决明说。
苏苍气鼓鼓道:“你不知道,你没在的时候,他们说话可难听了,什么都有,妈都被他们骂哭了好几回。爸本来还能坚持到你回来的,听见那声音,活活气得吐了血,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别人怎么对你,你记着就可以了。”苏决明的神色在阴影中带着几分阴森,“该他们还的时候,就绝对不要手软。咱们家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
“我只是气不过。”苏苍眼睛红了,“哥,他们骂的可真难听。你在的时候,谁敢这样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就欺负咱们家里没人。”
“没人?你们是死的?”
苏杨忙说:“二哥说的是真的,妈妈哭,给他们下跪求情,可他们都说,要你出来讲话,可是你不在,他们差点冲进来抢东西,猪圈的门都打开了。我拿着刀出来,他们才不敢动手的。”
苏决明沉默,看着父亲的牌位。不知道该让弟弟们忍,还是该让他们捍卫。
他们家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他的将来,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