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将前一位病人送出门,然后拨下听诊器,朝着夏温暖和蔼地微笑。
同一时刻,手术室外的红灯沉声亮起,磨砂玻璃门内,带着口罩的主刀医生已经戴好了无菌手套,麻醉柜上的手术刀放成一排,将病床上男人的脸映衬得更为苍白。
中年医生蹲下身子,耐心地看着夏温暖高高肿起的脚踝,时不时抬头询问两句,说的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主刀医生眯起眼睛,不带任何温度的视线轻轻扫过昏迷的项慕川,然后指了指他的胃部,冷峻地说了一声——“开始。”
冰冷的冰袋倏然贴上脚踝——
尖利的手术刀划开皮肉——
夏温暖嘶了一口冷气。
项慕川依旧不知疼痛。
宋亦霖在一旁用可以杀死人的眸光刺向好好先生一般的中年医生,握紧夏温暖的手,柔声地说着“不疼,很快就过去了”。
手术室外仍然冷清得没有一个人影,齐高坐在车里握紧方向盘,副驾驶座上的林依揪紧衣角,一边催促着“开快点”,一边抹去眼角焦急的泪水。
夏温暖如释重负地从办公室走出来。
手术成功的项慕川被推至普通病房。
一个在九层,另一个在十三层,却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就连步调都是一致的,宛如两条平行线一样。
离远了看仿佛是同一条直线,但事实上,他们是永不相交的!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太阳西沉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项慕川渐渐苏醒过来。
刚刚动过手术的身体就像是上过绞刑架一样,疼得他觉得连吸气都是十分高难度的动作,男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咬着牙试图坐起来,却被端着一杯温开水走进来的林依及时按回了原处。
“慕川,别乱动,小心伤口裂开。”林依将茶杯放在床头,将他滑下来的被角掖好,脸上的泪痕非常的明显。
自从生了一场大病,女人瘦了许多,现如今尖尖的下巴都能削葱了,整个人仿佛缩了一号似的,上一季度才买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似乎随时都会有冷风灌进去。
其实,林依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之所以会瘦得那么快,是因为她的世界里进驻了一个恶魔——那个叫殷司的男人。
发生了……那样子的事之后,林依的第一选择便是逃避。
项慕川也曾问过她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林依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以汹涌的眼泪挡回了男人的关心。
她说不出口自己被强、暴了,整整好几个小时被另一个男人摆弄成各种屈辱的姿势进入,以及永不停歇的言语侮辱……
她更知道自己说出来的后果是什么。
林依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夜,殷司掏出枪的时候就像是拿出一个勺子准备吃饭那样稀松平常,如果将那两盏碎成残渣的灯换做是她在乎的人的脑袋,她……她完全就不敢往下再想了!
项慕川压抑的咳嗽声将林依带回了现实,男人嘶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在撕扯树皮那般难听,“我……怎么了?”
“慕川,你真的吓死我了……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医生说是很严重的急性胃出血,要不是送医及时……”林依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项慕川抬眸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善良的傻丫头,肯定是被吓到了。他拍着她的手背,艰难地拉扯着嗓子,吐出三个字——“我没事。”
“嗯。”林依含着泪,小猫一样地坐在他的床头,身子颤抖的幅度很明显,“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刚刚去给你倒了杯水,你先喝一点吧……”
“依依。”
“嗯?”想去拿茶杯的林依听到他忽然叫自己,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继续温柔地看着男人的眼睛。
项慕川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的脑中一下子闪过了很多幕画面。
他想起那一年,嘈杂的酒吧里,那一抹娇小的身影以最柔弱的姿态闯进他的世界。
他想起她倒在自己的怀中,流着泪说出的那声“救我”,几乎碎在颤抖的唇齿之中。
他想起她为了救自己,义无反顾地交出了她的第一次,还无所畏惧地迎上了枪口,哪怕她知道下一秒就会死去。
后来她离开了自己整整一年,项慕川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然而事实上,他活得好好的。
他当时权当信了那句“这世上,果然谁离了谁都能活”,但现在想来,或许在那之前,他对她的感情就已经变质了吧。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可以一辈子对她好,报答她。
而很多时候,她也是他心底最无法触及到的那方柔软。
在小时候碰上的那个小公主,自己许诺将一半生命分给她的女孩儿,要是长大了,肯定会是林依这个样子的吧——柔弱得让他想要永远保护她。
但是,这真的是爱么?
“慕川,你怎么了?”
林依见他沉默了那么久,有些好奇地问道。
项慕川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依依,我们谈谈。”
“嗯?谈谈?”夏温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夕阳柔和的光照在女子的脸上,为她涂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海风将她的长风捧起,青丝拂面,徒留下几分痒意。
她温婉地笑了笑,眉梢尽是暖意,“谈什么?”
夏温暖歪着头,眼睛眨动着的模样极美,静静地注视着为自己尽心尽力地忙碌了一整天的宋亦霖。
在她面前,他好像永远不会疲倦一般,唇角一直挂着从容宠溺的微笑,却只有对着自己的时候才会展露。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出了医院之后,宋亦霖先是带着她去吃了她最爱的法式料理,之后直接驱车去了T市郊区的一个寺庙里祈福。
某人觉得这么好的日子进医院实在是晦气,所以非要让夏温暖去去霉运不可。
夏温暖在腹诽着到底是谁逼着她去医院的同时,又很虔诚地为腹中的宝宝求了个平安符。
那是个极小的福袋,红色的底,绣着几朵祥云。正中央是竖着排下来的“平安”二字,金色的绣线匝得很密,好像将希望也缝在了上面。
到了二十五岁,过生日与否真的已经无所谓了,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却让夏温暖对宝宝的出生,更加的殷切起来。
之后夏温暖去了宋亦霖的休息所——一栋置办在海边的房子。
气派的海景别墅混着蓝白二色,在太阳西沉的余晖衬托下美得如梦似幻,就像是一个发光的玻璃球。
海风吹过,风铃频频发出悦耳悠扬的碰撞声,浪潮拍打着岩石,一下又一下,就像是织梦者在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境。
夏温暖惬意地坐在了雪白的栏杆上,双手撑在身体后方。
栏杆并没有很高,她赤着脚便能碰到地面,细软的沙子干燥而冰凉,她将脚丫子轻轻搁在上面,刚想踩一踩,就听见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暖暖,我们谈谈……”
夏温暖已经从栏杆上跳下来了,隔着几根铁杆子,她伸手取过男人为自己倒的热开水,呵着气轻轻抿了一口,见对方还是沉默,她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亦霖,你倒是说句话。”
宋亦霖缓缓抬起眼眸,他看见她水亮的瞳仁中映出自己脸上那抹犹豫不决的神色,然后他紧紧抿住唇,用力将腥咸的空气吸进肺里,说道:“暖暖,告诉我这五年来,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夏温暖怔愣了片刻,莫名有些吞吐,“那、那可能会说很久。”
“没有关系。”宋亦霖靠在栏杆上,侧过头露出闪着柔和光晕的耳钉,“我就在这里。我想知道,我会一直听你说的……”
落日渐渐沉入海平线以下,沙滩似是被盖上了一层黑纱,小小的沙蟹舞动着钳子,从这个孔钻出来,横着走了几步,又钻进了那个洞里。
华灯初上,海边的光纤亦开始闪烁,远远望去整个世界都是亮晶晶的,就像是落在地上的点点繁星。
夏温暖长出一口气,将杯中的温水喝完,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但还是强装着云淡风轻吐出一句收尾,“嗯,就这样了……”
但宋亦霖脸上的表情却看起来比她还要沉重上许多倍,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才问道,“所以,这个婚,你非离不可?”
看着夏温暖沉缓地点点头,宋亦霖心底一阵抽痛,脱口而出,“为什么?”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不爱他了么?”
“不,我还爱他。”
这一次夏温暖回答得很快,那样绝对的口吻,就像是在肯定一个真理一样。
她仰起头,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我从来没有停止爱过他。”
那一口被闷在胸腔里满含酸楚的呼吸被缓缓吐出,夏温暖吸了吸鼻子,低低地重复,“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