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确实不知啊!”程鹏书也是一脸愤色。
句泥张嘴要说什么,梁上传来一声嗤笑,细细的,软软的,却像针一般刺入众人耳中。一名站在无为先生身后、眉毛既浓且粗的人抬头问:“姑娘笑什么?”
绛色身影动了动,换个坐姿,软裙随着她的动作徐徐荡漾,在檀香漫侵的禅室里格外引人注目,“没对你笑。”她拉过袖尾掩在鼻下,满眼的笑意只投向下方那沉默不言之人。众人神色大变,无为先生以为她是故意捣乱,取了茶盖正想小小教训一下,不料一声叹息比他扔茶盖的速度还要快,只听她以伤春悲秋的调子说:“为什么……为什么伽蓝的僧衣不是灰白褐,就是红紫青呢……但把僧衣穿得这么飘逸独绝的,你是唯一一个。”
外人不知她对谁说话,众僧却心知肚明。那语中的调戏之意让他们纷纷合掌念佛,眼观鼻,鼻观心。有台见她眼角笑意融融,突然有点不服气,鼓起勇气小声说:“般若我佛,戒香师兄……也很飘逸啊!”
“没他飘。”
“还有……还有慧香师兄,也很飘逸。”
“没他逸。”
“还有……”
“还有?”美目一睨,绛色裙尾甩啊甩,就在有台头顶上。
有台一时语结,又听她道:“小和尚你自己看,穿僧衣的我暂时不说,那位——”袖中伸出纤指一根,指向程鹏书,“你看你,要穿蓝绸就不要穿小圆点的蓝绸嘛,花不花,纯不纯的,还用褐棉压边……好吧,你压边就压边,可是不要配一条暖玉黑纹的腰带啊。你知不知道所谓没品味的衣服就是你这种不知道怎么搭配的人穿出来的。”
有台嘴角一抽,赶紧偷窃程鹏书,果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牙骨咬紧,是怒火迸发的前兆。
“还有你们——”纤润的指尖移向七子散人……此时只剩六人,“一二三四五六,高矮胖瘦完全不一,却穿完全一样的道袍,是想彰显师兄弟情深呢还是怕人不知道你们是谁?”不等六人辩驳,她转手一抖,一件色彩斑斓的衣服出现在众人上方,“看,这是我特别为定香护法定制的袈裟,取百种碎布头缝制,可谓福田千千种,慈悲穿上身。大波罗蜜不是有说吗……嗯……”想了想,妙目弯弯,“你们看这件袈裟,是不是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如响如空花,如像如光影,如变化事。”
双手一展,袈裟荡起一层波文,色彩纹斓,的确有“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之变化事。
“哦对了!”她想到什么,收了袈裟在四角翻翻找找,在一角上找到什么之后欣然一笑,献宝似的展开,冲裙尾下的年轻护法道:“你看,上面还绣了花,别具一格吧?”
肚量再大的人难免也有纠结的时候。程鹏书本就因头颅一事受冤在身,心情不佳,又被她不问青红皂白讽刺一通,脸面已是挂不住,此时冷冷一哼:“我看你是别有用心。”
她也不恼,眼角斜斜一瞥,冷笑,“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你我第一次见面你都能看出来的事,他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呢?”语末,竟隐隐有了些哀怨的意思。
“看不出来什么?”门上不知何时扶了一人,气喘吁吁。众人心头一惊,转眼看去,却是一名和梁上女子年岁不相上下的姑娘。大概也是豆蔻年纪,穿着浅绿色的纱裙,头上簪着细小如珠的翠蓝花钗,满满铺了一头,黑发披在身后,鬓边垂下两缕银蓝头绦,随着她迈进屋的动作,碎光点点,俏皮机灵。
“力儿你好慢。”收了袈裟,仿似蛇尾的绛裙摇了摇。
走进屋的少女昂头吐气,苦眉哀叫:“小姐,我已经拼尽全力跑上来了。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想抱怨几句的少女看到箱中人头,立即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
对嘛,这才是正常女孩子见到人头应有的表现。
“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力儿赶紧跑到人后挡住自己。
“是人头。”有台小声提示。
力儿左瞧右瞧,这才看清自己躲到三香护法身后来了,而自家窟主就在头上,“谁的头?”她小声问。
“是七子散人之一,安兰若的头……”有台只得将方才听到的一点消息转述给她听。
身后喁喁低语,一直不曾动作的年轻护法突然侧身移了一步,抬起头,“可否请问兰若一事?”
“咦,终于当我存在啦!”她屈起腿,笑眯眯托腮瞅他,很大方,“问吧,什么事?”
“兰若可知近日来七子散人与什么事相牵连?”
她抬起眼睛看屋顶,“我不知道!”
“可有听说?”
“我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
啪!一声肉掌击打木面的巨响,无为先生的茶盖终于扔了出去,伴着怒喝:“姑娘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撑梁一翻,换个位置坐下,也正好躲过疾射而来的茶盖。她眯了眯眼,笑意敛去,冷声问:“阁下是哪家生意人?”
“放肆!”眉毛粗浓的那人大喝,“家师乃无为先生,小姑娘不得无礼。”
慢卷纱袖,妃唇勾笑,一丝娇态渐渐染上她冷下的俏脸,眸色隐隐闪过犀光,“你又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虚然子!”
她垂下眼帘,神情微羞,“抱歉,我对你们不太熟悉。”
她说“不太熟悉”没半点嘲讽意思,的确是不熟悉,因为七破窟须弥窟主一向鲜少关心江湖事江湖人,不然,怎不见须弥窟主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号。不过,这厅里也只有力儿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听在其他人耳中,却成了嚣张的讽刺和目中无人的狂妄。
虚然子气得脸如猪肝,眼看就要动手,定香却抢在他前面开口——
“虚兰若请息怒。伽蓝之地,恕请贫僧不容各位争相斗气。既然各位今日是为安存子之死而来,还请以此为重。主持,各位禅师,可好?”
虚然子还要说什么,无为先生一挥袖止了他的话。无为先生原意是想以大事为重,不想和一个小辈计较,免得被伽蓝高僧说他欺负后辈。偏偏梁上响起冷哼,无疑是火上浇油。忍了半天,虚然子终究还是将气吞下肚,不与她一般见识。
她将虚然子的神色变换看在眼里,眸儿一瞥,调开注意力,绛尾在定香头顶上甩了甩,“定香,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看?”
定香盯着虚然子,面无表情。
“这叫女娲罗裙,有六正色十二补色,天孙翔的新款哦。你知不知道,这可是真正不能落地行走的长裙,市价八十八两一件。”在梁上绕个圈,她伏腰垂下袖子,“你看,你看!”
定香慢慢抬头看了一眼。
“这裙的精妙处在于,裙尾长似蛇尾,如果不是轻功过人的女子根本不能穿在身上,否则,裙尾扫地,难看之极。”力儿挺直腰,骄傲无比地解释。她相信,自家窟主刚才入室所展露的轻功这些人都看见了。女娲是半人身半蛇身的女神,此裙正是取其形之意。而今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小姐师妹正时兴穿这种新款,不然,且不是自承轻功不如他派。
“力儿……”她捂住脸。
无为先生蓦地拂袖,“句泥主持,难道你就任这女子在此胡闹不休?”他这一拂,掌中含了内力击向梁柱。众位禅师瞧得明白,抬手欲阻不及,只见那梁上身影微微一晃,掠如惊凤,绕梁盘旋,转身勾到横梁之上。
“老头,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要挑衅我是不是?”绛影摇曳,声音已然冷下。
“我等不与无名之辈动手。”虚然子上前一步,“姑娘报上名来。”
妖眸一眯,绛影无风自动,也不打声招呼,一记凌厉的掌风直扑虚然子。虚然子转手急挡,绛影却虚无缥缈,无形无章,难以捕捉。一掌不中,绛影顺势落到椅子上,双腿跷起搁于扶手,侧身斜坐,一截裙尾被力儿托在手中,“喂,我这裙子到底好不好看?”她开口问的竟然是定香。
“不知羞耻!”虚无子一招“小擒拿”攻上。
绛影突然急骤摇曳,层层叠叠,其间掌影无数,宛然一招“扇开画屏”,挟着冷森入骨的寒意直扑虚无子胸口。虚无子未料她竟然不试探、初次交手就使出如此凌厉的招式,措手不及,小擒拿去势又猛,眼看就要受下那一掌。白驹过隙之间,侧方横插一只手,移形换位,代替虚无子硬生生接下“扇开画屏”。内力相撞,厅内迸出数缕厉风。
“姑娘到底何人?”无为先生收掌,皱起眉头。在他记忆里,能以如此年纪就有这等深厚功力的年轻人并不多。
她在椅上抚了抚袖,唇角勾起,娇多媚熬,“在下,司空乱斩。”
无为先生被她激起好奇,突然起了心思要试一试她的武功,肩头方动,句泥的声音却阻止了他——
“无为先生,要事为重,要事为重。”句泥唱个佛诺,转对她道:“兰若即来,不妨听听事情原委,可好?如若要寻定香护法听故事,此事了解之后再听也不迟。”
她听句泥语中有商量的味道,再瞧瞧披在身上的新袈裟,嘟嘴看向横梁,倒也不再言语。众人只怪句泥对一个小女子好言劝慰,却不知若她真要和无为先生、七子散人较起真来,无论头颅之事今日能不能了,这错,可都要统统归到伽蓝头上。伽蓝有错,七破窟又岂会善罢甘休。恶性循环下去,往后的日子更不安宁了。夏季窟佛赛眼看在即,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众禅师彼此眼神交流,心中自然清明。
司空乱斩安静了片刻,听一群人围着一颗人头说事。
颠来倒去,无非是程鹏书咬定自己不是凶手,而且与安存子的死无关,无为先生则认为程鹏书即使不是直接杀死爱徒的凶手,也必须与爱徒的死脱不了关系。程鹏书不甘受冤,就请七佛伽蓝主持公道,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人头是死后砍下来的,切口平整,是一柄锋利大刀类的凶器。再看腐烂程度,应该有半个月。”定香在句泥的示意下取出人头,陈述眼中所见。
“不可能。”虚然子打断他的话,“安存子十天前还和我们在一起,不可能死了半个月。”
情尽无尘的眼淡淡一抬,他反问:“他离开之前有何异状?”
虚然子看了其他师兄弟一眼,摇头。
“他离开是为了什么事?”
虚然子盯着地面想了想,仍然摇头,“安存子没说,不过……他好像很高兴。他只告诉我们外出几日,过几天就回来。”
“程兰若呢?”定香转问程鹏书。
“我刚走完一趟镖回来,正想在家中休息几天。”程鹏书回忆道,“我走的是河南南阳府的镖,多亏道上兄弟给面子,一路上走得还算平顺。镖送到后,我们就马上回来了。路中……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发誓,我这半年都没见过安道长,和他无怨无仇,更不可能杀他。”
双方听来都有理,这种事又不能一口断定。句泥沉吟半晌,提出自己的意见:“既然程兰若相信伽蓝能为你主持公道,枯朽也不推辞。还请程兰若、无为先生和众位爱徒先在伽蓝住下,待真相查出,枯朽再给你们一个交待。”
“句泥大师……”无为先生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你说查真相,我相信你,可你也要给我一个期限,我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等。”
句泥合掌称是,看向定香,“此事就交由定香去查明。”
“是,主持。”定香垂头领命,净眸再抬时,无情无绪吐出四个字:“一月为期。”
程鹏书没有异议,无为先生见句泥开口,便捺下心中焦急,勉强答应。句泥见双方都无异议,便令僧正引他们各去禅房休息。
一群人鱼贯离开侧厅后,句泥对众位禅师道:“此事不可宣张,枯朽就交由定香处理,众师弟仍以各执事为重,从旁留意,可好?”
众位禅师点头称是。
盯着人头,众僧又陷入沉默。反观司空乱斩也是一声不吭,将那件斑斓袈裟披在身上,指尖时有时无地抚着。力儿站在她身边,眼睛倒是睁得很大,好奇看着他们。
有台小和尚受不了厅内沉默,小声问:“定香师兄要怎么去查啊?”
“先找他的尸身。”定香的视线自人头垂落在地,“头颅留下的线索不多,尸身应该会告诉我们更多。”
“没有线索,到哪里找尸身?”有台喃喃自语,“这么多天,尸身肯定也腐烂了,要是找不到……”咦!他向司空乱斩瞧去。与此同时,定香的视线也移向她。
有台想到的是:七破窟的消息一向灵通,须弥窟主对定香师兄颇有好感,倒不如让七破窟帮帮忙。
定香想的是:七破窟消息灵通,问问她也许会有什么线索。
力儿被他们的眼神吓到,赶快扯自家窟主衣袖,“小姐,小姐,他们在看你。”
盯着袈裟仿佛神游太虚的女子恍惚抬眼,“哦,大事说完了?定香,这件袈裟是上次听故事的礼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
“贫僧谢过兰若。”定香接过袈裟,也不推辞什么。
狠话没放出来就被人拦回去,她却笑起来,“喂!我这件女娲罗裙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不过一件衣服,兰若何必执着。”
“答一句好看不好看,也不过一句话,和尚何必执着。”
“兰若说得是。这衣衫好不好看,不过遮体之用。兰若刚才也说了,世间事,变化事,如幻如阳焰,如梦如水月,如响如空花,如像如光影。”他长长叠叠一段说来,听得她几欲瞌睡。一边,力儿果真掩嘴打了个哈欠。
总之就是:对于女娲罗裙好不好看这个问题,他是不会回答的。这等意思她又怎会听不出来,嘴角一撇,“力儿!”
“在,小姐。”
“我们走。”
“啊?”力儿睁大眼,“小姐不是还有故事没听吗?”以往来七佛伽蓝,她家窟主总会听定香护法说两三个故事才离开,今天怎么……
“听过了。”绛影旋上横梁,纵足一点,身姿缥缈,步点离离,已向殿顶掠去。
抬眸远望,裙尾带出粼粼波光,尖细如画,加上树冠稀疏,隐约不绝,俨然一尾绛色灵蛇游走其间。
“又要我跑……”力儿皱眉嗔怨,提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