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49100000016

第16章

小夏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小西在一边不住嘴说:“小夏,何必呢?建国又没说钱是你拿的——他没说吧?”

“他是没说。”重音放在“他”上。

“我们也没说啊,我们谁说啦?”

“小西,这用不着谁说。我没有文化,可我不是傻子……你们再换个人吧。愿意干的人有的是。”

“小夏!”小西叫,马上又缓和了口气,“小航确实丢了钱,可他这个人,丢三落四惯了,你来之前就不说了,你来之后他是不是经常丢东西?找不着不去管它,过两天自己就出来了。”

“可他从来没丢过钱吧?”

“有什么区别吗?”

“东西丢了,你们可以来查,我拢共这点儿东西,好查。钱丢了,咋查?我说这钱不是小航的是我的,有啥证据?”

“那也用不着走嘛。”

小夏自顾收拾东西,再不说话,显然决心已定,不想多嗦了。小西又急又火同时非常生何建国的气,他为什么要跟小夏说这事?上次她看到小夏私自吃苹果告诉了他后,小夏再见她时很不自然,以后叫她吃她也不吃了,小西就知道何建国跟小夏说了,问他,果然是说了。当时小西就很生气,指责他分不清个里外,要不然就是干脆认小夏是“里”她们家是“外”。何建国当时为自己分辩说小夏是他们家找来的,他对她有教育的责任。话是不错,但得看怎么教育。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当初,他上学咬牙打工学跆拳道的时候,就是为了对付来自城里人的欺侮和歧视,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自己当初的感受?这次的事和苹果的事有着本质区别,没有确凿证据前,问都不能问。就是有了证据,问,也得想想怎么问,哪有他这样的?上来就问,连点儿弯都不带拐的,连先跟她家沟通一下都没有,让她家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显然,本质上,心里头,他就觉着小夏是“里”她家是“外”。他之所以先问她,就是一个“家丑不外扬”的思路,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人小夏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弄得现在两家都被动。他惹完了事,躲在家里不敢露头,让她回妈妈家来跟小夏说。爸妈听说小夏要走,当时就傻了,过惯了有小夏在由小夏处理一切的日子,一下子没了小夏,等于一下子没了依靠一下子塌掉了半边天。

小西爸妈为小夏要走在屋里相对长吁短叹,不仅是为自家生活会因此乱套,同时也为小夏受到了伤害难过。小西妈眉头紧锁:“这个建国,怎么能这么处理问题!”

小西爸道:“他的问题在于,过高估计了自己对小夏的控制能力。心是好的,总觉着小夏是他找来的,他要对我们负责任……”

“光心好有什么用?”停停,恨道:“总是添乱,没完没了!”前几日,为躲何家父子她和小西在外面吃饭时,小西跟她说了自己近日的担忧,感觉何建国跟她有一点儿离心离德,让小西妈跟小航谈谈,好歹帮何建国他哥调换一下工作。小西妈本来是想抽空跟小航谈谈的:不能这么狭隘嘛,为了个简佳,姐弟情分都不顾了。现在想,不谈。何建国真要跟小西分手,就分。他们的婚姻,存在着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隐患,与其得过且过,不如一刀两断。长痛不如短痛。

小西爸见老伴许久不吭声,安慰她:“没什么,以前没保姆我们不是照过?”

小西妈长叹:“话能这么说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小西爸点头:“是呀是呀,人往上过好日子容易,再从上往下过就难喽!……要不,再跟小夏谈谈?”

小西妈摇头:“何建国都跟她那样说了,我们再说什么都是虚伪。”

门开了,进来的是小西和小夏。小夏在前面,小西站在她右后侧半步的地方,一副不得不来不忍目睹的样子。小夏来告辞。她今晚就过到小西家那边去,明天跟建国爹他们一块儿走。告辞的话说完了,双方都不知该说点儿什么才好,就这么结束似乎又仓促了点儿,于是,小西妈问了句:“小夏,回家的路费有吗?”

“有!有五百!”小夏忙道,稍一停,又道:“是原先打算捎回家的钱,小航的钱我没拿!”

小西爸妈和小西叹息了。

小西送小夏到她和何建国家。去时何建成已走了,工地通知他们晚上加班,卸车。白天大货车不让进城,只能晚上进,所以,就得晚上干,干完了,大货车好接着走。

小西她们到时,餐桌上已摆满了饭菜。但是建国爹和何建国都没有动筷子,显然,在等她们呢。小西一进来,建国爹格外热情地招呼:“小西啊,来来来!饭都做好了!你建成哥干活儿去了,就等你了!”

小西勉强笑笑表示感谢,而后拉小夏:“来来小夏,吃饭!”

小夏固执地不上桌。在小西家吃饭,她跟他们家人一块儿吃。但是建国爹在这,她就得遵照村里的规矩。建国爹招呼她上桌她也不上,扭头去了厨房。

建国爹生气:“宝安媳妇脾气咋这么犟,驴似的!”为小夏执意要离开顾家的事,他也着急。小夏回去收拾东西时他已经数落儿子半天了,说儿子办事不讲究方式方法,说看来处理不好跟顾家的关系,跟儿子也有关系。儿子只闷头听爹说,一句话不说。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是白说。小夏的走对顾家会产生什么样后果何建国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的心如同小西的一样,在同城里人这么多年的拉锯战游击战阵地战以及无数次围剿与反围剿中,早就一点儿一点儿硬了。剩下一点儿没硬的部分,柔软的部分,留给了他的家人,他山区的老家人,眼下具体说,留给了他哥哥。他目前心里头真正惦着的,只有哥哥。近来发生的所有事,在他认为,只有哥哥的事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本来白天已干了一天的重体力活儿了,晚上说加班就得加班,卸车,卸什么?不会还是那近两米高的水泥板吧?而哥哥眼下的处境,与顾家有着直接关系。小航完全可以给哥哥调换一下工种,不调。顾家完全可以让小航做这件事,没让。说是小航为了简佳的事正跟他们闹矛盾他们说不上话。客观想想,摆摆,这些事,孰轻孰重?而他们家永远是,他们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何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是农民意识。

建国爹看出儿子有心事不想说话,心里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儿大不由爷啊!怕小西有看法,主动承担起了调气氛的责任。

“小西,你不喝点儿?”

“不不不,您喝!”

这时何建国喝了自己的杯中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小西忍不住道:“少喝点儿吧你!”

何建国闻之干脆把新倒的酒一口进了嘴里。建国爹皱起了眉头:“让你少喝点儿就少喝点儿,你媳妇是为你好。”

“为我好?她呀,是借题发挥。”

“咦?我借什么题发什么挥了?”

“行了别装了,都是聪明人!……就算小夏要走是我的责任,是我多了句嘴,可你们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来的啊?不是我们给你们找来的吗?她现在走了,你们不过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而已,并没有额外地损失什么呀!”

“何建国,你还讲不讲理了你!”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说的话字字在理,句句属实!”

小西气得说不出话来。何建国得意地冷笑一声,伸手又去拿酒瓶。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未落,后脑勺“咣”,挨了一大巴掌,他惊讶地扭头看爹:“爹,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给你媳妇赔不是!现在!马上!赶紧的!”

“爹!!”

建国爹又扬起了手:“你说不说?”

小西也惊讶,缓过神儿后连道:“算了爸,算了!算了!”

建国爹不算,高扬着一只手,眼睛瞪着儿子。何建国扭过脸说了声“对不起”,眼圈一下子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小西眼圈也红了。她从这反常中感到了一种不祥。

小西头脚走,建国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凑到儿子身边,摸摸刚才他打过的地方。“疼不?”何建国闪开父亲的手,眼圈又有些红。建国爹喃喃:“打你十岁上爹就没打过你……手下得太重了……别记恨爹,爹是打给她看,爹是为你们好,是为你哥——”原来爹的思路和他一样!心里头不由得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不能混得好一点儿,比如,混成个刘凯瑞。那么,他就谁也不用求了,哥哥的事,他举举手,就解决了。他什么都没说,只一声不响地去给小夏找铺盖铺床。这时,听爹的声音传来:“宝安媳妇,你打定主意要走了,不再考虑考虑了?”

没等小夏说话,何建国当即高声道:“不考虑了,走!……小夏,你不在他们家干就对了!看来以后我也得少上他们家,省得让人家当贼防着!”

次日,何建国送父亲和小夏到车站,上了车,直坐到列车里广播“送亲友的请下车”才下了车。父亲送他到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一个劲儿催他回去。想到父亲专程为哥哥而来却不得不失望地回去,何建国难受至极。这时,小夏忽然急急跑到车门口,递给他一沓钱,说让转交顾家,说是顾家预支了她一个月的工资。何建国接过那钱,慢慢道:“小夏,好样的!”

建国爹听儿子如是说,不由得叹了口气,劝道:“回去跟你媳妇好好谈谈。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媳妇是没生过娃,不懂事,等她自己生了娃,就知道做爹娘的艰难了。抓紧时间生个娃!这回怀上,卖房子卖地,也不能再让你们把娃做了!”

这时何建国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爹,如果她就是生不了娃,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就是不想生娃——”

“那咱还要她干啥?”爹的脸“刷”一下,变得冰冷冰冷。

何建国明白了,点了点头。火车开了,由慢到快,载着他的父亲离开了北京,向着他又爱又恨的穷山区而去……

周末,何建国去了书店,上到四层,找到医学书的区域,放眼望去,内科学、外科学、儿科学、神经内科、妇科学……他抽出一本厚重的《妇科学》,翻,翻到相关页,看。书却没说“习惯性流产”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决定买下这书,拿回去后细细看。买的时候就想好了,不能拿家里去,拿家里小西看到了肯定多心,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跟她解释什么。拿单位去。何建国办公室里有一个带锁的抽屉。也不能让同事看到他看《妇科学》,人家肯定得想,他琢磨什么呢。

这天晚上下班前,他给小西打了个电话,说是加班。下班后,去街边花五块钱买两个掉渣烧饼吃了,晚饭就算解决了。而后回到办公室,打开带锁的抽屉,拿出那本大大的《妇科学》,翻到“习惯性流产”一节,看。那一节不长,就那点儿内容,他在书店里全看过了。不说能治或不能治,只说怎么治。他忽然心里一动,翻到“绒毛上皮癌”一章看——有对比才有鉴别——居然也没说能治或不能治!也只说怎么治!他又如此翻了几种老百姓通常认为的不治之症看,都是一样的风格。那就是说,书是不会干脆说某病能治或不能治的,它只说怎么治。想想,也不能怪著书者推诿塞责,概因医学实在是浩瀚繁复,规律是有,但个案也多,不容你下出某种铁定不变的结论。比如,肺癌,号称癌中之王,厉害吧?他们村有一个老头儿就得了这癌,上省城济南查出来后,听说是不治之症,决意不治。别说家里钱不多,就是钱多,不治之症还治它干吗,钱多烧的啊!当下跟儿子们回了家。老头儿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混得最好,在安徽做到了厅局级干部。小儿子把父亲接到了安徽——趁父亲还活着,让他到处转转看看——托付给了一个在黄山工作的朋友。那里空气好,对肺肯定也好。父亲在那里住了一段,病丝毫没加重不说,似乎还减轻了。于是哥仨凑钱在黄山附近给父亲租了房子,把母亲也接了去,还有一个儿子一家也跟了去照顾父亲。几个月过后再查,肺上只剩钙化点了,连医生都连称奇迹呢。……何建国合上厚厚的《妇科学》,有些失望,也觉自己有些可笑,要是仅靠看书就能下诊断,那医生也太好当了。他把书重新锁进抽屉,决定去医院,找医生。还不能去小西妈所在医院,免得让她知道了起疑。

何建国去了北京妇产医院,请了假,花一百块钱预约了一个特需专家号。他想问问专家,在临床上,这种病多不多?病因是什么?治好的多还是治不好的多?怎么治?等等等等。预约专家是事先查114,打电话问清楚了的,还在头一天里把《妇科学》有关章节又看了一遍,结果到那儿人家根本就是“男宾止步”——他进不去,百密一疏——关键的是,这“一疏”他还无法弥补。能叫顾小西来吗?早叫她来晚叫她来都行,就是不能这个时候叫她来。他们的关系正在微妙时刻,没事她都会多事,他真这时叫她来查病,明摆着授她以柄。

何建国这时已下定决心了,如果小西就是生不了孩子的话,他只能听他爹的。他之所以要问“习惯性流产”的病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少责任。如全部是他的责任,他就算是欠她的了。但是,她也欠他的,结果就是,两不相欠!

从妇产医院回来,病没看成,倒耽误了一上午时间,只好晚上加班补上。加完班走出办公室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到家,快一点了,电梯已经停了,只能爬楼。

何建国一个人向十八层楼上爬,楼道里黑洞洞的,月亮从楼梯拐弯处照了进来,洒满一地,如银似水,他不由得站住,恍若梦中……

那时候,他和小西甜蜜蜜。她怀孕了,他们从医院里检查了回来,到家时,看到楼外贴一通知,下午三点至凌晨三点停电,很抱歉云云。不远处停着一搬家公司的车,有人正在跟物业吵:“你们怎么能说停电就停电?我家具都拉来了,十七层楼哪,没电梯,你让我怎么办?”“是供电局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我们跟供电局没有合同关系,我们只跟你们物业有合同关系!”……一些下班回来的人也在发愁,人们都提着买回来的菜等,显然是都住高层。

何建国一点儿不急,伏身到小西面前:“来!”

“干吗?”

“我背你。”

“十八层哪!”

“来吧!”

于是,小西伏上身去,沐浴着人们羡慕的目光,由年轻的丈夫背着上楼。

建国背着小西上楼。上到七层以后,楼道里只剩下建国的脚步了。

“你这是为我,还是为你的孩子?”小西悄然问道。

“合着我以前没有背过你?!”

“背过吗?”

“好好想想。”

“不记得。”小西耍赖。

“真不记得?……不记得就不背了!”何建国说着将小西放下,重重地喘气。

小西笑:“背不动了就说,累了就说,别找借口。”

何建国承认:“是有点儿累了。”

“那次去慕田峪长城我脚崴了,你一口气背了我十几里地——”

“老啦!跟那时候不能比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的:嫁给他,这是个男人!男人就得像个男人,得有力气,有生气!”

何建国坐下:“坐下歇会儿吧。”小西就要往台阶上坐,何建国拍拍自己的腿,“坐这儿!地上凉!不会有人来的,放心。”小西就在丈夫的腿上坐下了,他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了她。这里正是在楼梯的拐弯处,月光从窗子里进来,静静地照着他们。何建国手放在小西腰间摸摸:“怎么一点儿动静没有?”

小西笑:“你这么大时在你妈肚子里也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何建国表决心道:“等他出来了,不管儿子闺女,跟你一样,学钢琴!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瞧我揍他!”

小西感动得一把揽住何建国的脖子,神往地说:“然后呢——然后,我和我们家的音乐神童带着你这个乐盲,去欧洲的音乐之乡!……”

“我是乐盲?!谈恋爱时,你可是一直夸我歌唱得好!”

“谈恋爱时说的话也能信啊?谈恋爱时说的话都是昏话傻话疯话胡说!”

“是吗?”

“是。”

“那好。”何建国说着把小西推开,自己往楼上走。

小西站在黑黑的楼道里可怜巴巴地叫:“建国!”

何建国这才站住:“说,你当年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胡说?”

“不是。都是真心话。”

“再说一遍。”

“是真心话。”

“我让你把当年说的话再说一遍!”

于是小西做甜蜜状:“建国,你的歌唱得真好啊!”

“还有!”

小西叫起来:“建国!”

何建国毫不留情:“说!不说我就走!把你一个人撂这儿!”

“……我爱你。”

何建国纠正她:“不对!你说的是:”我非常非常爱你一辈子爱你!‘“

小西乖乖地道:“我非常非常爱你一辈子爱你。”

建国:“这才像话!”走下去,弯下腰,“上来吧!”

小西赶紧趴上去。何建国背起她,二人向楼上走……

光阴如梭,爱情如梦,那一切的一切,此时俨然如窗外的月亮,美,美得遥远,远得可望而不可及……

由于工作出色,何建国被公司任命为技术总监,副总监那步都没走直接就是正的,成为公司核心管理层最年轻的干部。工资涨了不说,还为他配了一辆专车,有专门的司机。一般情况下他还是自己开车,但一到工作紧、忙、累时,就得让司机开。开车还是比坐车累。

这天,何建国代表公司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规格很高,要求必须着正装,就是说,西装领带。去开会的地方何建国路不熟,怕误事,让司机开车。正走着,前方路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帽子被风刮掉了,他追着帽子直向马路中间来。司机猝不及防,一脚急刹车,何建国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把脖子折了。那民工拾到了他的帽子,赶紧往路边走。司机不干了,跳下车大骂:“找死呢你!你以为这是你们村的乡间小道哪!”

何建国光顾在车里揉脖子了,车门车窗都关着,他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司机揪着那个民工骂骂咧咧:“你一个破帽子值几个钱,啊?我他妈撞上了你算谁的,啊?!”已有看热闹的人围上来了,后面被堵的车“嘀”成了一片。

何建国揉了阵脖子,才发现司机怎么还没上来。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打开车窗叫:“小孙!走吧!开会要晚了!”

司机扭过脸来:“何总监,他们这帮民工,太没素质了!跟他们你就不能客气——”忽然,他住了嘴。他发现何总监眼神不对。

被司机揪住的那个民工,正是何建成。这时何建成也看到了弟弟。弟弟穿得是如此体面,身份也体面,有车,还有司机,何建成知道自己不便与他相认,使使劲儿,一下子扒拉开司机揪住他的那只手,不等弟弟表示什么,转身跑开。何建国没说话,可以解释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没想到,但是,在看清是哥哥到他哥哥跑开之前,不是没有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为什么没有说话?

司机仍不依不饶,冲何建成的背影喊:“你他妈跑!你他妈就是欠揍!丫下次别再碰上我,碰上我让你丫——”这时他听到脑后一声厉喝:

“小孙!走!”

是何总监。脸青得像黑铁。他这才闭了嘴,上车,开车。

何建国开完会后回公司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到后勤处——而不是打电话——找到他们的负责人,请他们立刻把今天给他开车的那个孙姓司机开了,理由是,素质太差。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何建国郑重向小西提出,可否请小航给他哥哥建成调换一下工作,当瓦工。他的同学答应让何建成去公司里当保安,何建国没有同意。三十多了干保安,没技术含量,没前途。哥哥也不想当保安,一心一意想学瓦工。小西当时正心烦,她刚放下爸爸的电话。爸爸在电话里说,她给家里新找的那个保姆,不辞而别了,什么原因没说,也无须说。走时,那保姆拿走了家里放在抽屉里的一千多元现金。这幸好是家里还有爸爸在,不上班。要是家里没人,她还不得把家给搬空了?因此当何建国又拿他哥哥的事来烦她时,她就没好气,想也不想地道:“不行。”

“为什么?”

他还要问!她道:“你哥没技术,就得干力工。而后视情况,再说。”

“刚开始不都干瓦工了吗?”

“那是小航的关系。”

“为什么不能让小航再动用一下他的关系?”

“你们为什么总是让别人动用别人的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凭自己的能力?”

这些话要是放在以往,没什么。顾小西说过的比这难听的话多了,逮着机会,何建国再还回去就是了。但是这次不同。这在开口前就决定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向她提要求,她如果没什么改变,他就改变。但是总不想以不能生孩子为理由,他说不出口。就算她不能生孩子不是因为他,他也说不出口。本来,她不能生孩子自己就不好受,他再直着跟她这么说,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何建国沉默片刻,转身,出了家门。

何建国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走,漫无目的。从前,跟顾小西吵了架也是这样,要么她走,要么他走。她走可以回娘家,他走就只有满大街溜达。现在比从前好多了,至少可以开着车溜达。一辆辆满载的大货车轰隆隆迎面驶来。它们从哪儿来、上哪儿去?车上装的是什么?将要为它们卸车的是谁?那次哥哥被叫去卸车,整整卸了大半夜,第二天只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小时,而后,又干了一天的活儿。不知道将要卸这些车的人里,是不是也会有哥哥。刹那间,那刀削斧凿般的一幕又在眼前闪出:土屋、土炕,父亲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边一个,三人中间的炕上搁着两个攥成团的纸阄。父亲让他们抓阄决定谁上大学,哥哥先抓。当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间的那两个阄时,何建国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终身,这是何样的残酷?哥哥抓起两个阄中的一个,停了一会儿后方才打开来看,看后就交给了父亲,而后,下炕,一声不响抓起门边的锄头,下地干活儿。那阄上写的字是:不上……

何建国闭了闭眼,不能再想。他将车停在第一个遇到的酒吧前,下车,走了进去。里头灯光昏暗,几乎都是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的人,他拣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一坐下就后悔了,原先只看到那里人少,只一个人,安静,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熟人,是简佳。显然对方也为碰上了他而烦恼,都碍于礼貌勉为应酬,说一些“你也来了”之类不咸不淡的话。何建国知道简佳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小航和她吹了,心里苦闷。简佳却不知道何建国为什么会来这里,何建国压根儿就不是个来这里的人。三言两语之后,才知道又和小西吵架了。她懒得打听他们为什么吵架。内心深处,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活该,这就是报应。她一直为小西对她和小航的事的态度失望。小西爸妈的态度可以理解,她不该呀。她准备再稍坐一会儿就走,坐到礼节礼貌所需要的时间后就走。这时,她听到何建国说话了,语调郑重:“简佳,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她看他。他说:“上妇产医院,查一查习惯性流产到底能不能治。”

简佳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叫小西去?”

“不想让她知道。”

“是不是如果不能治的话,你就不跟她过了?”

何建国没说话,没说话就是答案。简佳震惊,继而愤怒:“何建国,你这么做太不地道了,小西的病是怎么落下的——”

何建国摆摆手打断她,声音消沉:“简佳,我不想翻旧账,没意思。也不想让你来当裁判,谁判了我也不听。”

简佳说:“你们结婚的时候怎么说的?肯定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一生一世在一起’吧?不能说只能在一起享福不能在一起受苦吧?不能说一方有了病另一方就可以弃她而去不要人家了吧?”

何建国被逼无奈,简单说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说:“不是我不想跟她一生一世在一起,是她不给我这个勇气!”

简佳:“不就是没帮你哥哥安排好工作吗?……我去找小航谈!”

何建国“咦”了一声后,小心地道:“我听说,顾小西她家不同意你们的关系。”简佳没吭声。何建国又道:“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刘凯瑞?是,他不能跟你结婚,可你们女的不是经常说吗,幸福就是真金白银!”

简佳冷笑一声,反问他:“哪个女的这样说?”

“既然你不这样认为,去跟顾小航说啊!”

“他信吗?他,他们家,都认为我不跟刘凯瑞只是因为他不肯跟我结婚,要是刘凯瑞肯,我能立马回头。”

“你不会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认为幸福就是真金白银!”

何建国点头,再也无话。

发行部主任来了,小西爸那本书准备开个研讨会,他来跟小西和简佳商量会在哪里开。小西的意思是就在社里的会议室开,以降低成本。发行部主任的意思是要么不做,做就做好,做出档次,记者们很看重这个。最后他说出了他来的目的,他想把研讨会在刘凯瑞公司的会所里开,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有钱人打交道的机会。小西立刻想到了简佳,嘴里拖延:“为什么要在他们那里开?……他是想扩大他的知名度!”

“双赢,有什么不好?……那会所我看了,豪华,气派,中式仿古,最绝的是墙壁上镶着的那道门,暗门,看上去就是一堵墙,其实有一个机关,一按开关,那墙就徐徐打开,里面别有洞天——据说宋朝李师师和宋徽宗就是这样见面的。宋徽宗碍于身份,和李师师见面都是在密室里——瞧瞧人家这设计,多具人文情怀!……”

小西打断了他:“主任,这事等简佳回来再定,好不好?”

主任摆手:“为什么非得等简佳?实话说吧,这事我是来通知你们的,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因为,刘凯瑞的助理已经跟我谈定了!……顾小西你还别翻白眼,人家出赞助不能白出,咱们得学会尊重资本的意志!”

“什么资本的意志,不就是拜金主义吗?谁有钱就听谁的,有奶便是娘!”

“那你算是说对了,有奶还就是娘,没奶你能长这么大吗?”

“奶牛也有奶,你管它叫娘吗?”

简佳回来了,得知二人争执的来龙去脉后,对小西生出一丝好感。看来她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只要能把小航择出来,就把她胡乱向外推,哪怕推给刘凯瑞。

心里一软,忍不住就把遇见何建国的事对她说了。她之所以要说,是为小西好,因此说的时候,在让小西有危机感的同时,尽量对何建国的激烈情绪作了淡化处理。中心说了两个事实:一是何建国对她能不能生孩子的事很在意;二是他对顾家对他哥哥的工作安排很在意。小西一听就有些急,当下,就跑到工地上去找了小航。

“姐,未必为了你的婚姻,我们全家都要做何家的奴隶!”小航说。

“小航,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开玩笑!那包工头要跟我做交易,让我在不合格的验收单上签字。”

“那就换了他!”

“换他?没点儿背景的人能当包工头吗?那人已经弄走俩项目经理了。到最后还不知道谁换谁呢!”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也好早给你姐夫说!他以为你是不帮他,你不帮他是因为我和爸妈一块儿反对你和简佳的事。”

小航冷笑一声:“小心眼,小人。我才懒得跟这种人做这种无聊的解释。”转身走。

小西追着叫:“小航,真的帮不了他哥吗?”

“帮不了!”小航的声音远远传来。小西失神地目送他远去。

同类推荐
  • 鲁迅经典

    鲁迅经典

    本书收录鲁迅的作品包括:呐喊、彷徨、华盖集、坟、且介亭杂文、野草、朝花夕拾等。
  • 八块腹肌

    八块腹肌

    小昌,80后新锐作家,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山东冠县人,1982年出生,大学教师。曾在《北方文学》、《黄河文学》、《延河》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居广西北海。
  • 欧·亨利短篇小说集

    欧·亨利短篇小说集

    自称纽约400万小市民之一的欧·亨利不仅早年混迹江湖,而且成名后一直与下层百姓为伍,因而对曼哈顿的旧街道、老房屋、小饭馆了如指掌,一生以平民生活为题材创作的短篇小说逾300篇。作者着力描绘小市民阶层的众生相,尤长于平中见奇,寓庄于谐,或白描,或漫画,举凡《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最后一片叶子〉等篇均脍炙人口,在世界上一直最广泛的读者。
  • 间谍课:豺狼的日子

    间谍课:豺狼的日子

    虽说您完全可以根据这本书的刺杀计划,去杀个总统练练手;但大多数的读者,都只是从中学习事无遗漏的逻辑思维和快速准确的应变能力!令人叹为观止的严密思维、令人目瞪口呆的灵敏嗅觉、令人不可思议的应变能力,为后世的间谍小说树立了至高标杆,也成为世界情报机构和恐怖组织学习的典范,更成为人们研究项目计划与危机处理的模板。
  • 被美人

    被美人

    三十岁的丁圆圆,做了多年公益,自命不俗,却成了时尚杂志整形板块的负责人。在一条被称为“美人沟”的整形街上,她将如何克服自己的偏见,在“虚荣”、“肤浅”的表象之下,领悟脸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名牌大学的医科博士,也曾有过悬壶济世的大医理想,却成了边缘化的整形医生。被工作的惯性挟裹,被生活的琐碎消磨,她是否能在犹疑和纠结中自省和继续前行?
热门推荐
  • 失落的黎明

    失落的黎明

    2049年,中国建国100周年盛典,中国总理到机场迎接前来参加庆典的美国总统,结果在机场发生了炸弹爆炸的恐怖袭击事件。不久,南太平洋的蝴蝶岛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演了离奇一幕。世界即将发生剧变,人类面临未知的未来。这是新时代的黎明,还是黑暗的前奏?中国国安部训练出来的秘密行动人员与国防部秘密训练出的突击队员携手合作,向世界头号恐怖组织发起了反击……他选择了责任与忠诚,却辜负了爱情……而他选择了忠诚与责任,却对不起兄弟……
  • 决战UFC

    决战UFC

    每个人的人生注定都是坎坷不平,到最后,所有的事情都是靠回自己。在这个夹杂着钱和欲望的灯火通明的城市里,陈磊、梅森、尼克靠着他们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决定从UFC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可是谁又知道,后面的路是否顺利呢。。。。。。
  • 田园悍妻不好惹

    田园悍妻不好惹

    根正苗红的乔浣一朝穿越成肥胖痴呆的丑陋村姑,爹娘软弱,情敌找茬,竹马退婚?这究竟是什么狗血剧情!乔浣冷哼一声,她堂堂一个穿越者能被你们一群古代人给欺负?改头换面虐渣男、撕白莲,将所有极品亲戚占的便宜统统还回来。从此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落叶村有个脾气火爆不好惹的大美人儿。接下来当然是撸起袖子加油干,争取明年奔小康。乔浣拉着始终站在自己身后默默守护的男人,笑得如十六岁时那般灿烂。“相公大人,余生多指教了。”
  • 昨夜予东风

    昨夜予东风

    上辈子为了救秋桑而死,莫名其妙重生后,水苏再次进了清水阁,拜了秋桑为师父。她发现,许多事情似乎不似上辈子她所认知的那般。背后的一双手推动着她的重生,一切因果轮回的转换。
  • tFbOys

    tFbOys

    三只遇到故事中的三位女主,然后发生了一些事,后来还是在一起了
  • 那年刹那烟花凉

    那年刹那烟花凉

    以一个小城的女孩开始了她的悲欢离合,有甜有酸,又苦又辣
  • 顶级小农民

    顶级小农民

    小农民,大能量,虽然出身贫微,但却志向高远;凭借自身的小能量,创造无限的机遇;且看小农民如何步步高升,靠天时,靠人和。
  • 不别青春

    不别青春

    当秋风吹起,小升初的战役就此展开;夏雨倾盆时,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才正式结束……可是,六年的同学情,也要了断了……六年级,一个快乐而又悲伤的年级,中间有欢乐,有泪水,最后就是一句:后会有期!
  • 代嫁宠妃不下堂

    代嫁宠妃不下堂

    她,是现代闻风丧胆的军区第一杀手,一枪夺人生死。他,是祁朝名震江湖的轩夜国将军,一战名扬天下。她,亦是现代的肚皮舞老师,魅人心神,夺人心魄。他,亦是祁朝腹黑的摄政王,冷静睿智,杀伐果断。当她以邻国公主的身份嫁到他的身边,他们的命运成了一个谜团。【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又闻一木浮生

    又闻一木浮生

    辞别超生只为长寿宫灯花开花落归去重生那年纸伞遮不住雪如初念想来生可惜奈何桥上佳人左右一木浮生岂知先人曰一岁一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