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飞慢慢走出了酒楼。
他只有从酒楼里走出来时,心情才最好。他看见的人都很可爱,象是一些亲人,每一个人都面色和蔼,每一个人都笑着,冲他微笑。每一个人都很忙碌,都好脾气。
有人碰了他一下。
碰一下就碰一下,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甚至向碰他的那个人笑了一笑。
突然,他愣住了,他胸襟挂着一张字条儿。他把这张字条抓在手里。
字条只有几字:你的人在我们手里,夜半来镇外山神庙。他咧咧嘴,他的心绪一下子坏了,坏得不能再坏。他想这可能是个圈套。他决定去,半夜去山神庙,有什么好玩的?但他的人被抓了?是谁?是红娃儿?还是朱玉?还是瘸丁儿?朱玉算不算是他的人?他苦着脸,太阳没变,人也没变,但他这时看来来往往的人,又都不顺眼了。
山神庙很颓败,但香火永远不断。靠山的人对山神有一种尊崇,那是对自己生命的珍视。
胡飞慢慢地走进了山神庙,象在游玩。
没有人。
胡飞站在堂前,望着那要倾倒的山神,不动。
月光从房顶透进来,从破败的门窗照进来,更增添了山神庙的诡异。风咝咝响着,响得这山神庙象要都动弹起来。
胡飞突然说话了:“何必藏着,你们四个人都给我出来!”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破庙说话,声音不大,但很沉。
就从庙槛边、案桌下、山神身后、庙鼓旁边都走出人来。
是四个人,是四个女人。
四个女人都很漂亮。
第一个女人抿嘴儿乐,她叫小乐子。
小乐子象个孩子,会咯咯咯地笑。女人笑,象糖,象小溪,哗哗响,还甜。人都耐不住笑,笑上半个时辰,那笑比哭还难看,一笑吓走一群男人。但小乐子的笑总是笑,从早到晚总在笑,没一点儿苦意。小乐子的笑让参客孙秀着迷,孙秀就是先认得小乐子,以后才认得金大娘的。
现在小乐子就在笑,她很多情地向胡飞笑。第二个女人叫白白。
说她是白白,并不是她名字叫白白,而是人家男人来都叫她白白。说是一个赶山人来找她补袜子。她就坐在灯下飞针走线。那参客看她衣服白,脖颈白,就说:“你是……白……白……白……白白。”这话让那些好听壁脚的人听了去,就见了她喊:“你是白……白……白白。”从此人人都叫她白白,没人叫她的名字。她穿白衣服,人也很白。
第三个女人叫苦苦,苦苦很瘦,瘦得没了女人的样子。她苦着脸,总是有一副愁容。她的头很小,下巴尖尖的,头发黄焦焦,眼睛里总闪着凄苦与惶恐。她的胸很薄,象没乳房,屁股是尖尖的。她也补袜子,按理说,她应该没什么生意,可奇怪的是,她的生意不差,一点也比白白差,更不比小乐子差。男人们也喜欢找她补袜子,尤其是那些身强力壮的挖参人。他们赤裸着胸脯,看着她那凄苦的样子,把胸膊拍得山响。让苦苦靠在那山一样的胸脯上,让她流泪,讲她心里那山溪一样的苦楚,他们就从心底里升上来一股豪迈之情,就把从山上带来的货扔给苦苦,想让她拭去眼泪,轻轻地笑上一笑。
第四个女人叫辣子。
有人叫她山辣子,有人叫她辣丁儿。这女人很会迷人,老远就让人没觉得出腿在走,而看出是胸在走,因为辣子的胸很迷人。辣子也吼喊:“别看女人的奶子,迷死你!”辣子会骂人,而且骂人三天不会重复一句。
辣子也补袜子。辣子补袜子纫针时很难,肥胖的手指总是哆嗦,纫不上,就骂人,骂男人。骂男人的臭袜子,骂男人的心比袜子还臭。骂着骂着就把臭袜子和线一扔,喊:“累死老娘了,快纫针来!”那男人就乖乖地来纫针。
辣子很少补袜子,但辣子的生意也和小乐子、苦苦、白白一样好。
辣子靠骂人过日子,有些在林子里呆久的人,一出来就忙不迭地找辣子,让辣子祖宗三代地骂,直骂得他们翻白眼,心里才舒服。
小乐子、苦苦、白白、辣子四个女人是赶山人最看中的女人,金大娘手下的四梁八柱。
她们四个人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根拐杖,这拐是一根树枝,上面都吊着一只袜子。
小乐子手里握着的是一根槐树枝,树枝系着一只平平扁扁的小孩子袜子,袜子上面吊绣着一只小老虎脑袋。苦苦手里握着一根苦楝树枝,上面吊着白布的长及膝盖的大袜子。白白手里握着的是一截白杨树枝,树皮剪成袜子形状。桦树皮是粘在一起的,挺厚的,新鲜又别致。辣子手里握着的是一截山藤杖儿,做成了拐杖,上面有一颗尖尖的辣椒,辣椒象只袜子,偏她能从山里找到,细细一看,原来那不辣椒,只是一块象辣椒的山树枝雕成的模样罢了。这四个女人围住了胡飞,一言不发。
胡飞突然笑了:“金大娘的四梁八柱都来了?我没有袜子可补,要让我照应你们,又照应不了四个人,你们让我怎么办?”
四个女人都在笑,笑得山神庙灰尘呛落,笑得胡飞不知所措。小乐子笑得很天真,象个孩子。
苦苦笑得很凄苦,象遇上了天大伤心事儿。
白白笑得很迷人,那是一种让男人销魂的笑。
辣子笑得咯咯响,震得山神瞪大了眼睛,瞅着她。她笑得胸脯上要掉肉。
小乐子就唱了起来。
金大娘的人都会唱,会说,会笑,会喝,会闹。这是金大娘手下人的“五大绝技”。唱当然是一绝。
小乐子的嗓音很甜,很纯,象山溪水。
小乐唱道:
“哥哥,你上山是一泓清水,兴头头,眼里只见到金、银子、山里的宝贝。哥哥,我是下山一炉火,恨不能抱紧我,烧化成灰。哥哥,你躺在我的怀里,你的心,渐渐就汪成了清水。补一补你的大袜子,热乎乎的炕头上,你咋还不睡?”
小乐子一边唱,一边用那纯净目光看着胡飞。那目光让胡飞想小时候那童年。他看着小乐子,想着她坐在衣衫褴褛饥渴似狼的赶山人面前,象狼口里的羔羊,心中真就升起了无限的柔情。
嚓——小乐子一伸手,把胡飞衣衫的前襟活活撕去。
胡飞吃惊地看看小乐子,她只是一笑,退向一边。
白白飘上来,这女人让人想起神仙,想起那些锦衣玉食的美妙女人。
白白的发髻蓬松,媚眼如丝,人声如诉,低而多情。
白白唱道:
“痴痴呆呆等哥哥,你要让风传上个讯儿。频频点头多快活,白白的白桦多象我。轻声唤哥你来抱我,不尽的情丝缠身子,风吹雨浇细腰折。”白白的腰肢象藤,身子一扭一绕,让胡飞的面上发热。他看见了白白会说话的眼睛,他想起了他是个很有耐力,很强健的男人。他的小腹很热,象点了火。
唰——白白一出手,他的外衣全被撕掉。
胡飞仍象山一样站立。如果他出手,四个女人象狼一样扑向他。四支挂着袜子的拐杖就会在他头上呼呼风响。
他不愿意。
苦苦冲着他叹息,那一声叹直叹到了他心里他头一回想再让别人叹一次,他再听一次叹息。
苦苦突然凄苦着脸,歪着头问他:“你是不是想让我再叹一次?”胡飞佩服苦苦的聪明,他点点头。
苦苦仍苦着脸道:“好,你听清楚了,虽然你是个什么奇侠,在我眼里,跟那些从山上滚下来的臭男人没什么两样。你听清了,我可不能再为你叹一声。”
苦苦就又叹息了一声。
苦苦的叹,象古时的彭祖,八千岁为日月,一叹而逝去,苦时日太多。
苦苦的叹,象经过无数次人间沧桑的岁月老人,对人生一切碌碌之行皆很怜悯。
胡飞突然说了一句:“好!”苦苦道:“我这一叹,比起阮藉那一啸如何?”
胡飞道:“我不知道阮藉那一啸。”
苦苦道:“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