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安和燕姿坐着。
郅安很心焦,他知道燕姿很伤心,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一口东西了。
她不吃不喝,很憔悴。
她坐着,但神思不属,象死了似的。
郅安只好小心翼翼地陪着她。
燕姿没了花容,憔悴了面色。她在想她自己,在想这个伟石国。她的脑子里渐渐没了白年青,没了燕婴,白年青算是什么东西?燕婴算什么?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的江湖人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燕姿笑了,她笑得很从容、很镇静。
郅安松了一口气,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要么是死亡,要么就是同心厮守的快活。
他等待着,他决定等待。
他等了许久了,再等下去,又有什么关系?
燕姿笑笑,突然对郅安道:“我饿了,给我吃东西,好不好?”郅安觉得清减的燕姿更是妩媚。
他起身去取食物。
刚走到门口,便被燕姿唤住了。
她来到他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他的颊,说道:“郅安,你……也瘦了。”
郅安身子未动,人停在那里。
她又说道:“你……太倔,我有什么好?不如燕婴,不如人,甚至不如被我杀死的燕环……”
她流出了热泪。
郅安仍不动,脸很瘦削,板着,没任何表情。
燕姿轻轻转过身去,双手把着他的肩头,她说话时声音更轻:“我能够着你的肩头,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是……矮子,是被人看不起的矮子。”
郅安的脸上突然满是泪水。
他突然回过头来,用力抱起燕姿,走到大大的床前,叭地把她扔在床上。
燕姿的双目圆睁,人很亢奋,她吼喊道:“郅安,郅安!你不能欺负我,你不能欺负我!”
郅安扑到她身上。
燕姿的泪水如线淌:“你好好待我,好好欺负我。我听你的。我做你的女人。”
已是秋末,秋高气爽。
燕婴、白年青在山上,他们在等人。
一个人从山下纵跃而上,那个人轻功不错,一纵一跳,一纵一跳,直跳至山上,来到他们身边。
这是风尘仆仆的沈多。
沈多回了一次京都汴梁。
这是三个人商定的,由沈多回汴梁向大宋皇上徽宗禀报,讲明燕氏坞局势很稳,然后再派人去少林、武当找掌门人,让他们派人来燕氏坞。人要秘密行事,如一旦被燕氏坞发觉,让天下的“洋辣子”发难,大宋就会先乱了天下。白年青与燕婴二人仍留此处,伺机同伟石国王见面,讲明他的处境,陈述这其中利弊,劝他制止燕氏坞的不臣之心。
等了五天,才见到沈多归来。
白年青等沈多站定,劈头就问:“事情办得如何?”
沈多只点点头。
白年青喜上眉梢,他们办成了一件大事。
沈多道:“我几乎死在了汴梁城。”
白年青与燕婴大惊,忙问其故。
原来,沈多一出燕氏坞,就直奔京都汴梁而去。他由门下省侍郎蔡庭禀报,由皇帝下旨在读书阁召见。
沈多叩拜一毕,徽宗皇帝便喊他平身,要他讲讲燕氏坞内的情形。
沈多看徽宗皇帝又显得龙钟了些,江山不宁,边陲时有狼烟,让这个雅好琴棋书画的恬淡皇帝寝食不安。
沈多心内一酸,便忘了要讲的话。
徽宗皇帝笑了,他以为沈多很少见天子,一见到当今天子便有些惊惶。他很善于体贴臣下的窘状,便对沈多道:“沈爱卿,你看我这幅画,画得如何?”
沈多便去看画。
画为“鹤呜九重”图。画的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殿似琼楼玉宇,一层更高一层,殿脊之上,云雾之中,翔着几只白鹤。这鹤画得逼真,十分生动。羽似在轻轻振响,翼似扑翅有声,长喙柔颈,身姿极美。
这端的是一幅好画,是一幅被后代人世世奉为宝藏的好画。
沈多心中一叹:画是好画,但做天子就不那么好了。
沈多当然不敢言明。原来做天子的,本就是一代一代的懒惰,舒适了日子,荒唐了品性,骄奢淫侈是不可免的,所以才有了一代一代的改朝换代,才有了贤君昏王的区别。盛世之中,做一个风流天子,象唐玄宗李隆基既好美色,又迷惑于笙管翔鼓甚至亲手去捉弄,也未尝不可,最后也可能会有个天下贤君的美名。但世道一乱,只会画鹤,只想高洁的皇帝,不善虎狼之威,不做貔貅之怒,天下怎么理得起来?
沈多但愿君王做虎不画鹤,但这徽宗皇帝却偏偏喜好鹤。
徽宗皇帝一见沈多随口称赞他的画,就不禁雅兴大发。
群臣都有知道徽宗皇帝的喜好,便满朝文士之风日盛,宰相家内纹枰终日,请高手搏弈,为的是可以在君王面前做雅。甚至有一个武人出身的御史,晚上狎乐女人之后,也赤裸着伏在地毡上作画,把鹤画成了鹅,把树画成了石头,惹得女人咯咯而笑。将军掷笔而叹:“舞刀弄枪还行,可弄这个,谁会?真难为死了我。”由是,一朝文武皆好琴棋书画。
沈多也闻此事,现在见徽宗皇帝谈起画来,眉飞色舞,便知坏事了,忙向一边的侍郎府大人递眼色,要他启奏陛下,让他再谈起燕氏坞这一话题。
侍郎蔡静庭当然明白他递眼色之意,但给他一个天大的胆子,他了不敢拦住徽宗皇帝的兴头,不让他谈画。他还要不要自己的前程了?还要不要脑袋了?
徽宗皇帝谈了整整一个时辰,还不疲倦。
沈多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下打断了徽宗皇帝的话头:“陛下,还是容臣大胆,让臣向陛下禀报燕氏坞的情况,再请陛下定夺。”徽宗皇帝愣了,他从来没被人打断过话头,他不知道沈多为什么竟敢打断他的话头。
徽宗皇帝不悦。
“好,那你就禀报吧。”
沈多便讲沈声张允四臣在燕氏坞察情观变,知燕氏坞虽然很独特,但燕氏坞的主人并无反叛大宋之意。现今四臣正在燕氏坞内观察内情,如有变异,当再归来禀报。
徽宗皇帝就愣愣地看着沈多,看着沈多那眼色,始是不解,终是怒火。
徽宗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只画得画,不象个贤明君主吧?”沈多躬身行礼道:“臣下怎敢?”
徽宗的面色突然胀红:“来人哪,把他推出去,午门斩首!”便有殿前禁卫冲进来,把沈多五花大绑,要推出去斩首。
侍郎蔡静庭七魂中走散了三魂,六魂中荡没了四魂,连忙喊道:“请等一等!殿下,启奏陛下,臣不知为何要斩首沈多……”
徽宗抓起一张枢密院的奏折,扔了下去。
柢密院密奏:“伟石国自立国王,图谋不轨,小人国设官立制,想图谋大宋天下;朝廷派去四臣,张允、王淳、黎公寿已被杀,沈声失踪无下落,亦可能被害……蔡静庭边看边流冷汗,沈多之言有误,那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了。欺君之罪,罪在不赦!”
徽宗皇帝怒火不熄,他冷冷道:“把这奏折给他看看,让他也死得心服口服。”
蔡静庭无言,只是展开奏折,让沈多立读。
沈多的脸色变了,他只有一死。
徽宗皇帝道:“推出去砍了!”
沈多哈哈大笑。
徽宗道:“慢!沈多,你笑什么?”
沈多道:“不说也罢。”
徽宗道:“讲,朕要杀你,也要你心服口服,否则算得个什么儒雅天子?”
沈多道:“好,讲就讲。”
沈多道:“别人以为我奏上君王的事儿与事实不符,便谎报了下情,欺瞒了圣听。可没有人知道这底细,是因为圣上跟我讲了一个小时的画,我打断了圣上的兴头,圣上一怒,才决心斩了我的。”
徽宗皇帝道:“你不懂画,我为什么要斩你,为什么要斩你这一个可怜已极,连字画都不懂的人!”
沈多抗声道:“我怎么不懂画?边陲四起狼烟,金人觊觎中原,陛下不深以为忧么?国内忧患甚多,边陲又不安稳,如果陛下是圣明之君,就该在这时候画虎画龙,画貔貅,可陛下仍在画鹤!鹤志高洁,有什么用?”
徽宗皇帝脸色红了,他又羞又怒。
蔡静庭脸色苍白,他心中暗暗叫苦:“完了,沈多,温言哀恳,尚不一定能保住脑袋,这一回不更是玩完了么?”
徽宗皇帝愣了半晌,又坐在龙椅上。
他的背有些驼。
他突然浩然一叹,道:“松绑!”
禁卫很吃惊,但放开了沈多。
微宗皇帝一挥手,禁卫便悄悄退下。
徽宗皇帝道:“沈多,你说的对,我不是好皇帝,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皇帝。”
事生陡变,蔡静庭与沈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徽宗皇帝又去看他的“鹤呜九重”,点头,沉溺于其中,半晌,才抬头,不再看画。他轻轻地摇头,苦笑,又朗声而吟。
徽宗皇帝吟的是唐人诗圣杜甫的名作《梦李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他一吟三叹,久而难已。
蔡静庭、沈多不敢声言。
徽宗皇帝望着沈多道:“糊涂啊糊涂,你真糊涂。大宋国文治武功,谁比得上太祖太宗皇帝,千年之后,又有谁知道有我?一幅‘鹤呜九重’已足以使我与太祖太宗皇帝一样不朽。”
沈多、蔡静庭还敢说什么?
徽宗皇帝又问燕氏坞,问沈多四臣。
沈多哭诉,且递上沈声遗书。
徽宗皇帝也戚然不乐,好半天才道:“难得沈爱卿与白侠士这一番苦心,朕就依卿所奏,由你们去办此事就是了。切勿使生灵涂炭,兵戈再起。”
沈多奉旨欲出,又被徽宗皇帝叫住:“沈爱卿,难得你谏言直陈,要朕画虎画龙,但朕一生只爱鹤,奈何?这一幅画送你,也算是答卿一番爱朕的心意。”
沈多呆了,他忘了谢恩。
蔡静庭道:“你这人呆什么,还不快快谢恩?”
沈多忙谢恩,接过画轴。
白年青、燕婴、沈多就一起看画。
果然是一幅好画。
白年青就一叹。
燕婴笑道:“皇帝画儿画得好,你叹什么?”
白年青道:“画儿画得好,便做不得好皇帝了。”
燕婴道:“就不能画儿又画得好,又做得好皇帝?”
白年青摇头道:“做得好皇帝,便没工夫画?画得一手好画,没法儿做一个好皇帝。”
燕婴、沈多默然。
三人席地而坐。
怎么办?
燕婴、沈多等着白年青开口。
燕婴是女人,女人再有办法,也认定自己男人该比自己强。所以依赖他。沈多是听了白年青的,既然你划下计策,就听你的去办好了。
白年青思量半晌,道:“我知道怎么办了,去找他!”
二人忙问:“找谁?”
白年青盯着燕婴:“伟石国王,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