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瀑布下。
大石上,陆玉之和宋婆婆在比试武功招数。
二人在两块大石上。
宋婆婆不断向陆玉之发射暗器,这些暗器是一粒粒的松籽儿。宋婆婆一边射暗器,一边向陆玉之坐的大石上往来飞旋,并时时向他剌上几剑。她的攻势很凌厉。
有人在巨石下面岳桦矮丛上朗声道:“宋婆婆,有人前来求见!”宋婆婆身仍在一飞一还,不曾稍止。
“我知道了,你们是两个人,在岳桦林。武功不弱,还想向这巨石飞,但太远了,怕一击不成,是不是?”
说完了话,宋婆婆已站在曹春面前。
她仍紧闭双眼。
曹春道:“难道宋婆婆真以我为禽兽,连看也不用看么?”
宋婆婆道:“我已经看到了你,怎么没看?你穿得破破烂烂,腰里放一根棍子。奇怪的是,你的心里并没有用这棍子杀人的心思。你满身杀机,都来自后背那一个背囊,难道你能用那个背囊杀死我不成?”
曹春一怔,慢慢说道:“贺喜宋婆婆,成为天下武林一个奇人。在下只听说过天耳通、天眼通这一类绝技,听说是直逼陆地神仙的手段。不想宋婆婆练成了这不世神技。”
宋婆婆道:“你是曹春,你想杀我?”
曹春道:“对,我想杀你。”
宋婆婆一叹道:“你杀不了我。”
曹春道:“我能杀死你!”
宋婆婆诧异:“哦?你怎么杀我?”
曹春道:“我和你比服毒,吃毒药!”
宋婆婆一怔,随即轻轻笑道:“你大概忘了我叫什么了吧?”曹春道:“我没忘,你是毒疯婆婆。”
宋婆婆道:“好,有点志气,那就试一试。”
两个人坐在巨石上。
宋婆婆仍闭着眼,她叹了一口气:“你不该杀死陆逸翁。”
曹春道:“我也不知道他同毒疯婆婆是至交。”
宋婆婆道:“你要知道,就不杀人了么?”
曹春想了想,道:“还是杀!”
宋婆婆道:“好!你是个豪爽汉子。”
曹春带来的人在旁边,用树皮在编篓子。
宋婆婆道:“他为什么要编篓子?”
曹春道:“他来背我的尸体。我只带了他一个人,因为毒疯婆婆的规矩我还没忘。”
宋婆婆一叹道:“你说得对,我不会杀死他。”
宋婆婆又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就是那个回去报讯儿的老六。”
老六手不停顿,冷然道:“宋婆婆好记性!”
宋婆婆道:“怎么比,你来说。”
曹春把他的包裹放在大石上,在大石上摆出一堆堆的药来。有瓶儿,有药沫儿,有药丸儿,有黑乎乎的皮一类的东西,还有一块骨头。
曹春道:“这里有天下剧毒。我先吃,婆婆后吃。吃了之后,吃自己的解药,谁先中毒了算输。如果我输了,仍然没了命,如果婆婆输了,就只有一条,从此不再管这‘一躺楼’与赶山人之争。婆婆看这样可好?”
宋婆婆道:“我一个人在山里,怪寂寞的,从来吃这些毒东西都是一个人,怎么毒也没毒死我。如今有你来陪着吃,那心境一定会不错。”
曹春道:“好!”
两个人就比试服毒。
天下哪里去找这样的比试?
神农尝过百草,但他也不是一次一次吃马上可以摧人肠断的毒药。
曹春先拿起了一个小瓶儿。
“这是倒鳞鱼剌粉。在霜冻之初,太阳未出之时,从河里捕出此鱼,活剥鳞,生扯肉,让它不死,口里喂一粒灵丹,它的骨头就慢慢变成红色。它的毒性会聚在那一根骨剌里。婆婆看好了!”
曹春叭地一掷,这药瓶儿向宋婆婆掷飞去。
宋婆婆接住,嗅了嗅,点点头。
小瓶儿又飞回了曹春手里。
曹春一仰脖颈,把这药粉吃下了一半。
小瓶儿又掷向宋婆婆。
宋婆婆把药瓶里的药都倒进嘴里。
陆玉之惊讶地看着二人。
曹春的脸慢慢变色,他的脸象蓝靛。
宋婆婆的脸也变成了蓝靛。
曹春道:“没吃过这毒药的人,一定不知道这味道。”
陆玉之惊骇地看他。
宋婆婆道:“多谢你!你让我吃了天下最鲜的美味。”
曹春道:“你就告诉天下人,又有谁信?最好吃的东西是毒药?人家会笑话我是疯子。”
宋婆婆莞尔一笑道:“你可别忘了,我老婆子早就是个疯子。”曹春道:“既然婆婆如此懂得毒药,为什么不说说这倒鳞鱼剌粉的味道?”
宋婆婆一笑道:“如鲜鱼入口,爽而不腻,鲜又不滑,从口腔透至胃里,都有如许感觉,舌底生津,便一直清醒至脑。美啊,什么样儿美味儿比得上它?”
曹春道:“讲得好。”
曹春服下了解毒,他的靛蓝脸色一点点裉尽,直至完全变为苍白。
宋婆婆只用她的袍袖向脸上一拂,她面上那靛蓝退得更快,苍白的脸色竟有一点儿红润。
曹春道:“婆婆果然好本事。”
“宋婆婆请看,这是百涎丸。我这一百涎不是平常人所说的那百涎,它是百蛇之涎,一吐尽毒涎,便死一条蛇,剩下的毒蛇越来越小,最后剩下的那一条铁树皮毒蛇,它爬过的地方百草皆枯。婆婆看好了!”
两粒药丸便缓缓向宋婆婆飞去。
宋婆婆手一抖,药丸便不见了。
她把手里的丸放在鼻前,一嗅,道:“好药!”
曹春道:“不知好在哪里?”
宋婆婆道:“毒涎之药,不管你如何煨制,都去不了三气:秽气、腥气、血气。这三气之药,服时人如何不难受?人之将死,何必受此苦楚?如果服下这一丸药,其味甘之如饴。人之死,毒为最快乐的,这才是毒人的本事,也是服毒的境界。”
曹春道:“婆婆真知我心。”
陆玉之看这二人,竟都似疯狂一般。
但他仍行若无事,他时常做事,也被父亲称为癫癫狂狂的。
宋婆婆手轻轻一抖,一粒药丸飞过来。
两个人同时将这药丸服了下去。
曹春焦急地看着宋婆婆。
宋婆婆摇摇头:“错了,错了!”
曹春竟然拱手而揖:“不知婆婆所言,是何处错了?”
宋婆婆道:“你这百涎丸,不该用香草煨它,而应以木鳖之精再加上王蚕盅煨它,让这药丸松开,让木鳖虫去含它,便可算美味无尽了?”
曹春悠然神往:“不知那会是什么味道?”
宋婆婆道:“既是河鲜,又如山珍,既有火气,又有清新,味醇似酒,其清似狸唇凤肝,实难描述。”
曹春静思了一会儿,道:“明白了,可惜怕无缘再尝了。”
这二人一对一答时,脸上便起赤红斑点,越胀越大,几朵红云似地落在脸面上。陆玉之一边望着,暗暗心惊,又见曹春眼睛象瞳孔极大,似猫似虎,瞳仁中闪闪有光。似是凶猛,又很可怖。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宋婆婆道:“为什么不服解药,时间再久,就来不及了。”
曹春一叹道:“我总是不想服解药,世上的解药是最难吃的东西了,没一种味道极佳的。”
两个人都服了解药。
曹春一叹道:“总不能住口不吃,对不对?”
宋婆婆道:“你是性情中人,何不退出这血杀,我可以传你几种不世之秘,你独自去找一处地方,活你自己的命吧?”
曹春一叹道:“一千人赶山人其实只有一条命。”
宋婆婆沉默不语。
曹春拿起了这一块皮。
“这是一块梦得鱼皮,我从天池里获得,极为不易。我从来没吃过它。有人传言:吃梦得鱼皮,喝上熊酒,阎罗殿里做疯狗。连阎王都敢咬,可见这鱼皮毒性之烈。但我只是用猴头蘑菇汁,三鲜龟汤,三花鱼汤煨过,也不知它味道如何,也不知这一吃是不是可解。婆婆愿意一试这梦得鱼皮么?”
宋婆婆一笑:“悉听尊便。”
一块鱼皮便如一张薄纸,轻轻飘飞过去。好似有一只手在下面托着,直落在宋婆婆怀前。
宋婆婆伸手一接道:“好功力!”
曹春道:“宋婆婆什么时候也不睁眼一观么?”
宋婆婆叹道:“除非见到我的陆郎……”
曹春道:“想不到婆婆还是性情中人。”
宋婆婆道:“情也是一毒,而且是最鲜最美毒物,人人乐食,死而不悟,是不是?”
曹春拍手道:“好,好!说得好!”
宋婆婆与曹春各吃了一块梦得鱼皮。
吃下之后,就见曹春额头上有几处黑点,这是药力先入穴道的缘故。继而那圆点就胀成黑色,脸色黑了,身子也变成了黑色。
曹春道:“果然厉害。”
他一抬头,见宋婆婆额头上有一个黑点,若似眉痣。
“婆婆果然好功力!”
宋婆婆冷笑一声道:“曹大侠,你为什么不试试你的轻功,让老婆子也开开眼界?”
曹春一怔,就明白宋婆婆之意,她是告诉他这药力甚剧,必须活血散药,让药力从血中走至全身,然后才能化散。这是毒药之中的上乘药,称为热药。
曹春昂头一啸,声如猛虎。
他的身子疾如弹丸,在瀑布下的大石上疾飞如隼。
宋婆婆亦起身,身形疾似怒箭,但姿势又极优雅,若凌波仙子,在那些巨石块上轻轻疾走。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
宋婆婆先飘然坐下。
然后曹春也坐下了。
曹春道:“果然厉害,果然厉害。多谢婆婆陪在下吃了这剧毒。”宋婆婆道:“这药吃下去半块鱼皮皆化为血虫,你可在每日太阳最热时,面朝太阳做功吐纳。血虫便一一爬出,约吐纳半月,方才可以痊愈。但你的骨头从今就是黑的了,你的肚肠全是绿的。”曹春道:“死人可在乎骨头肠子?”
宋婆婆默然。
宋婆婆道:“曹大侠,老婆子看你是一个人物,服毒不畏死。这一比也就罢手了,如何?”
曹春道:“这么说,婆婆认输了?”
宋婆婆冷冷一笑道:“笑话!”
曹春道:“既然如此,何不再试一次?我见到婆婆,就象下棋人见到棋友,喝酒人见到了醉鬼,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为什么不再试一试。”
宋婆婆道:“如果我没看错,你那一块骨头样的东西是‘鹰呕’,是不是?”
曹春默然道:“婆婆眼力不错,它确是一块‘鹰呕’。”
“鹰呕”,天下至毒。它是巨鹰吞吃了毒蛇之后,年深日久,总有一点点残渣在胃里不化。这东西聚了毒蛇全部剧毒,就变得坚硬无比,象人吃了食物,就沾成牙垢一样,鹰的胃中积久了这“鹰呕”,便暴饮暴食,一连三日不停口地吃食,饮水,不休不眠,就终至于一吃食物便吐,吐尽胃中所容一切食物,终于呕出这一块骨头似的东西。这东西剧毒无比,且是天下绝无解的剧毒。
宋婆婆道:“我看,这……不试也罢。”
曹春道:“在下想斗胆请教婆婆一事……”
宋婆婆道:“请讲。”
曹春道:“‘鹰呕’之毒,天下至烈,婆婆是否也无解药?”
宋婆婆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昂头而笑:“没有。你该知道,一个人无论有多大本领,总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她的叹息中似有无限萧索。
曹春道:“好!”
宋婆婆一怔,沉下脸色道:“好什么?”。
曹春道:“毒疯婆婆是前辈高人,如果动手,我那‘百兽舞’怕只能走上三招两式,便就没命。如果和婆婆比功,比内力,我均不是对手。只好比这服毒,婆婆称为毒疯,机会却是一样。或死或活,皆由天命。这岂不是很公平?”
宋婆婆道:“你非要比试!”
曹春道:“要比!”
宋婆婆突然朗声而笑:“好,好!三十年来,无人敢向我说一个不字,难得你有这样的豪气!”
“拿过来!”
曹春道:“这一次不用宋婆婆先验看了,我只是把它截为两半,好不好?”
宋婆婆道:“不好,生命之搏,岂能儿戏?”
曹春道:“好!”
这一块骨头便飞了过去。
宋婆婆抓在了手里。
她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她双目精光凛凛,盯着这块骨头。
“曹春,也难为你了,竟然找到了这块‘鹰呕’……”
鹰呕吐时,必选择绝高峰巅,然后将“鹰呕”埋葬起来,待生鹰雏之后,又来啄出,用它去喂鹰雏,鹰雏啄食一次,便奄奄欲毙,再喂毒蛇,如此反复,便出猛凶之鹰,可见鹰中之王。
宋婆婆手一震,这块“鹰呕”便一分为二。
宋婆婆道:“曹春,你这时罢手,还来得及。”
曹春摇了摇头。
宋婆婆一叹,把一块骨头掷过去。
曹春接住了。
宋婆婆手轻轻一捏,骨头便碎为骨粉。
她把这些骨粉全吞了下去。
曹春也把骨头捏成了粉,吞了下去。
二人凝坐不动。
曹春的头上开始流汗,汗如雨下。
这一次脸色倒没什么变化,脸色仍是苍白。
突然他的头发都一绺绺地飘飞了下去,直落入瀑布中。毒性剧烈,竟能毒剃毛发。
转眼之间,曹春成了一个光头。
他叹道:“好厉害!好厉害!”他耳朵、鼻孔、嘴边都流血。
宋婆婆道:“曹春,如果你答允不管‘一躺楼’之事,我还可以救你。”
曹春道:“你说过,你没有解药。”
宋婆婆道:“我会神农的‘血解之法’。”
血解之法,是当年神农氏遍尝百草时自创的一种神奇法术。可以从百死之中寻回来一条命,但这法儿早已绝传,且听说会此法也使受毒人百苦难当,象从地狱中熬炼了一回,所以人人谈之色变。宋婆婆竟会“血解之法?”
宋婆婆站在曹春面前。
“要不要我救你?”
曹春摇了摇头。
“谢谢你,宋婆婆,不……毒疯婆婆。你果然是毒第一,疯第二……可我是疯第一,毒第二。谢谢你,让我死在你手里,比死在哪一个王八蛋面前都强……”
他又望望爬上巨石唰唰流泪的老六,道:“老六,老六,你说,我死了……她会不会哭?我没见到过她……笑,她会不会……笑?”
曹春七窍流血而死。
老六上前去要抱住曹春。
宋婆婆一出手,制住了他的穴道。
老六凛然道:“你何不杀死我?你知道大哥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就跟他来了么?他问:弟兄们,我要去死,谁跟我去?我马上答应了。”
宋婆婆道:“你这样抱他,不出七步,你就死了。”
老六道:“我愿意死。”
宋婆婆:“可你背不了他回去。”老六默然。
他想把曹春背回去,因为曹春是他们一千赶山人的大哥。
宋婆婆道:“我敬他是个汉子。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你可以把他带回去,可以让你那一千兄弟不被毒死。”
老六趴在地上,给宋婆婆磕头。
宋婆婆苦笑道:“为什么行这大礼?”
老六道:“我替大哥谢谢婆婆了,也替一千兄弟谢谢婆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