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只流浪狗。我热爱流浪。流浪的魅力之一就是,有的时候,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你的爪子会越过一条神秘的界线,踏入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是的,世界当然不止这么一个。听说人类科学家正在用科学理论来证实这一点。而我呢,则可以用我作为流浪狗的阅历以及我的诚实秉性来证实。如果你愿意相信,让我来讲给你听。
我曾踏入过十分拥挤的世界。虽说我们这个世界也有点拥挤,但那个世界还要拥挤得多。一座普通的小木屋里至少住着几十个人。大街上更是无论什么时间都熙熙攘攘。对于我这样的外来者,这种拥挤的程度当然很不舒服,但那里的人们却看上去其乐融融。后来我才发现,原来那里的人们是靠彼此之间的身体接触来获得能量、维持生命的。握手一次,相当于一个苹果的能量;拥抱一次,相当于一杯热巧克力;走在大街上和别人擦一次肩,感觉上就像嘎嘣嘎嘣嚼一片薯片。而互相说一些甜蜜温暖的话,对他们来说相当于餐后甜点。正因为这样,人越多,越拥挤,他们就会感到越幸福。在那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暖洋洋的笑容。直到今天,我还会偶尔怀念那种有着热巧克力气息的笑容。
我也曾踏入过十分空旷的世界。那个世界美丽如画,空气格外清新,令人心旷神怡。田野也好,房屋也好,街道也好,到处都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刚刚整个地在水里洗过。只是在那里从早到晚难得看见一个人影。大街上永远是空荡荡的。不过当夜幕降临时每一座房屋里都透出淡淡的灯光,足以证明这里并非是人烟稀少。真正的原因是,那里的人们过着一种半植物的生活。他们很少吃东西,只靠阳光和清水也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很少到处走动,喜欢静静地、长久地沉思。他们也很少讲话,因为他们只要彼此对视一下,就完全可以彼此理解。习惯了热闹世界的我在那里自然会觉得相当寂寞,不过回到我们的世界之后,每当我经过那些巨大的垃圾场,就会想到那个世界,觉得那样的生活也有值得借鉴的一面,至少那里的人们几乎不制造出什么垃圾。
我曾经踏入过很老很老、正在走向完结的世界。那个世界任何时候都冷飕飕的,因为天空里那个黄黄的太阳已经太老,无法带来足够的温暖。土地也是,又冷又硬没有活力,只能结出很小、很酸涩的果子。人们的脚步缓慢而沉重,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期待,也没有什么希望。在那个世界里待上一会儿,无论是谁都难免会感觉凄凉。
我也曾踏入过刚刚诞生的、尚未完成的世界。那是多么年轻的天空和土地,蕴含着多少奇妙的、令人激动的可能性啊。而我,一只平凡的流浪狗,曾为那个世界的成长献出了一份小小的力量。
这是一段最让我感到骄傲的记忆。
2
那段时间我正在一个很温暖的国家流浪。因为空气是那么的暖,食物又很充足,所以连续好多天无论是我的爪子还是我的心都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懒洋洋的状态里钻过了那扇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篱笆门,压根儿不知道那门就是一条神秘的界线,门的另一边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年轻世界的空气一下子涌入我的肺。一秒钟之内感觉年轻了十岁。那真的是非常美妙的感觉。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黑油油的、广袤无边的土地。虽然这片崭新的土地什么也尚未生长,但却可以带给人无尽的希望,似乎只要一个咒语,就会有城市和乡村整个地从土里冒出来。空气也充满了活力,感觉上只要轻轻击一下掌,就会有什么新的生命凭空显现似的。
我在这年轻的土地上尽情地奔跑起来,就像小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我跑啊跑啊,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仿佛可以飞起来一般。忽然,我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你好!可以陪我聊一聊吗?”
我猛地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于是我看见了他——一个年轻的王子。是的,他是一个王子,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你好,我的名字叫蓝,是这个世界的王子。”他有点迫不急待地开口说话,就像一个孤独沉默了很久的孩子一样,“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我只知道从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我是这个世界的王子。这里是属于我的国土。你瞧,这个世界还并没有真正开始,我作为王子的生命也并没有真正开始。我必须等待一百年。一百年后,会有一个美丽的女孩为我戴上一顶三叶草编织的王冠。直到那时,我的生命才真正开始,这个世界才真正开始。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有这本预言书——”
蓝说到这里停下来,从袍子里拿出一本书翻给我看。那本书十分奇怪。很厚的一本书,却只有第一页和最后一页才有图画和文字。中间那些页全部都是空白。第一页上,画着王子蓝,一眼就看得出,他在等待。最后一页上,画着王子蓝和一个美丽的女孩。那个女孩正为王子蓝戴上一顶三叶草王冠。在他们脚下,一个新世界正铺展开来,有广阔的原野,浩瀚的海洋,连绵的群山……“瞧这里,我念给你听,”王子蓝指着最后一页上的文字说,“直到一百年后,蓝的生命才真正开始,属于蓝的这个世界才真正开始。”
“为什么中间那些页码全部都是空白呢?”我有些疑惑。“我想,那些空白就代表着我需要等待的时间。”蓝慢慢地说。
“那么,你已经等了多久了,还要等多久呢?”
蓝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苦恼的神色。他从袍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东西,样子就像是一块怀表,上面有数字,还有一个亮晶晶的金色指针。
“这是一个倒计时表。”蓝说,“不知为什么,我在这里似乎已经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这指针却一动也不动。”
“它坏了吗?”“也许并没有坏。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可时间并没有真正地流逝。”蓝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等待一百年,时间漫长得就像是永恒。可以的话,请留下来多陪我一段时间吧。”
3
等待会让时间像橡皮糖一样被拉长,这个我早就知道。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小狗狗的时候,曾经焦急地等待着爸爸为我带回香喷喷的肉骨头。我在狗窝里抓耳挠腮地等呀等,每隔一小会儿就问一次妈妈,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妈妈总是温和地回答我,快了,快了。我那亲爱的妈妈,她的耐心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后来,妈妈告诉我,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时间就会过得快一点。于是我把自己埋在狗窝角落里的那些宝贝小玩意儿全都刨出来整理了一遍,果然,还没弄完呢,爸爸就带着肉骨头回来了。
还有一次,我掉进了一个深坑里爬不出来,只能等着爸爸妈妈来救我出去。心里倒是不怎么害怕,因为坚信爸爸妈妈一定会救我,可待在坑里,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的滋味儿实在不好受。就在我难过得想哭的时候,一只小蜗牛慢慢爬到我身边,细声细气地跟我说这说那。有了小蜗牛的陪伴,时间过得快多了。直到我的爸爸妈妈焦急地赶过来,小蜗牛才慢吞吞地离开了。我是多么感激那只小蜗牛啊,只可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长大以后,我曾爱上过一个可爱的狗姑娘。那时,在我的眼里她几乎是完美的,只是有一点,她好像没有什么时间观念。每次约会必定迟到。但我没有一次表现出不耐烦,因为我总是能在等待的时间里找出点有趣的事情来做。所以有一次她告诉我:你是我见过的最帅、最酷、脾气最好的狗狗。她的话让我飘飘然了很长时间。
没错,等待会让时间像橡皮糖一样被拉长,而对付它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找点有趣的事情做,让时间过得快一些。问题是,在这样一个空空如也的世界里,王子蓝能做点什么事情呢?
忽然,我有了一个很棒的想法。我用鼻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真可惜,在进入这里之前我刚在河里洗过澡,不然我的皮毛里一定能发现不少植物的种子。还好,我最终在爪子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小团泥土,鼻子告诉我,那里面藏着一粒苹果树的种子。
我简单刨了几下脚边黑油油的土地,把那小团混着苹果种子的泥土埋了下去。
我还在担心从外面世界带来的种子能不能在这里生长的时候,一棵嫩绿色的小芽已经奇迹般地从土里钻了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土地啊。
王子蓝的眼睛仿佛被某种神奇的光芒点亮了。他蹲下来欣喜若狂地注视着那小小的嫩芽。我可以闻得出来,一直围绕着他的孤单的气息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中了。另一种全新的感情取代了它,我一时还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就在我和蓝蹲在那里痴望的时间里,那小小的嫩芽竟然飞快地长成了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苗。不知怎么搞的,我的鼻子竟然觉得酸酸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静静地观察过一株植物的生长,我从来就不知道一个生命的长大是如此的庄严美丽,令人感动。我偷偷望一眼蓝,他的眼里也闪着晶莹的泪光。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世界还没有水。王子蓝是不需要水的,就像他也并不需要食物。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不会让他变老。这都是因为他的生命还没有真正开始。可那正茁壮成长的小树苗无论如何都是需要水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正当我发愁的时候,王子蓝的手里忽然就出现了一把装满了水的喷壶。
“这个,是哪里来的?”我感到十分惊奇。
王子看上去也和我一样疑惑。“我只是在想,我需要给这棵小树苗一些水,这个就出现了。”
不管怎么说,水的问题解决了,虽然我还是觉得十分疑惑。这把水壶的秘密我是在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才发现的。就在蓝为小树苗浇水的时候,一个嘀嗒嘀嗒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那声音是从蓝的袍子里发出来的。我一下子想到了,是那块倒计时表!
果然,蓝把那块表掏出来,看见那块表的指针轻快地走动起来。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过当时我和蓝都没有时间多想这件事,因为又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小苹果树的旁边,又长出了一棵幼苗。但是它的质地非常奇特,半透明,有点像水晶,或者某种有机玻璃,颜色是很明亮的橘色。我小心地嗅了嗅它,嗯,气味很熟悉,那是……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一种纽扣的气味。这么说,这是一棵纽扣树了。我猜,我埋下去的那一小团泥土里,不仅有苹果树的种子,大概还混杂着纽扣的碎片什么的,结果在这片年轻的土地里竟然连没有生命的纽扣也可以发芽生长。简直太神奇了,我完全相信,如果我把自己埋在土里睡一觉,第二天土里准会长出一只新的流浪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