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穿鲜艳的大花纹旗袍,宛如夏天盛开的一朵娇媚的荷花,光彩照人,郁达夫禁不住心旌摇动。
1927年1月上旬的某一天,郁达夫在上海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买书。他用流利的日语与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热烈地交谈着。突然,有人向他奔过来。
“嗨,果真是你。我一进门就听见你的声音,差不多快两年不见了。”那人紧紧地握住达夫的手,十分愉快地说。
“哦,百刚!你怎么会来上海的?我听说你在温州。”达夫碰见了老朋友,也非常兴奋。
“我来好多天了。你不是在广州吗?几时到上海的?”
“我才来不久。”
“住在哪里?”
“住在创造社。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马浪路尚贤坊。”
两人热烈兴奋地畅叙友情,交流各自的情况。临别时,达夫约定过几天去尚贤坊拜访这位朋友。
此人叫孙百刚,杭州人,郁达夫的浙江同乡。他1919年去日本留学,1921年在东京与达夫相识,来往甚多。回国后,两人各奔东西,辗转各地,难得一见,只是从通信中了解一些各自的情况。来上海前,孙百刚曾在温州教了一段时间的书,后来为避战乱,逃难到了上海。今日他乡逢故知,两人自然都分外高兴。
1月14日上午十点左右,郁达夫出现在尚贤坊四十号的孙百刚寓所里。这天,他穿着孙荃刚从北京寄来的灰色布面的羊皮袍子,脚上是一双白丝袜和黑直贡呢鞋子,潇洒、利索。
孙百刚把妻子掌华向他作了介绍。
“唔,这位就是孙太太。我和百刚是老朋友,以后要常常走动,请孙太太不要客气。”达夫一边说着应酬话,一边将目光移向孙太太身边的一位女性。
只见她身材高挑,体态匀称,鹅蛋形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鼻梁高挺,底下是带有妩媚曲线的嘴唇。达夫暗暗赞叹,禁不住心旌摇动。
孙百刚连忙介绍。
“这位是王映霞小姐,杭州名士王二南先生的孙女,我们一起从温州逃难到上海来的。”
他又转过脸,说:“映霞,这就是我常提起的郁达夫先生。”
郁达夫?好熟悉的名字啊。王映霞一下子想起学生时代曾读过的《沉沦》,这本书的作者,便是这位郁……达……夫?倒要好好瞧瞧。郁达夫身材并不高大,他前额开阔,配上一对细小眼睛,颧骨以下,显得格外瘦削,乍看有一些潇洒的风度。哦,名作家便是这副模样。
“二南先生的诗,我从前在杭州报上常读到,一向佩服他老人家的。”郁达夫向王映霞表示好意。
“他近来年纪大了,也不常作诗。”王映霞有礼貌地答话。
两人自然地交谈起来。王映霞没有一般少女的忸怩造作之态,处处显得聪明伶俐,很有文化教养,谈吐不俗。
谈了一阵,孙百刚看已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便关照妻子掌华去预备酒菜。达夫站起来拦住了:
“孙太太,你不必客气。我今天来专为邀请你们出去吃饭的。在上海,我比你们熟,应该由我来做个东道主。”达夫手托呢帽,做了个请的姿势,要大家一同去吃饭。
“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在此地便饭吧。附近有家宁波馆子,烧的菜很地道。我去叫几样回来很方便。”孙百刚很诚恳地要达夫重新坐下。
“不行不行,改天再吃宁波馆子。今天我是诚心诚意来请你们两位及王小姐的,现在我去打电话,喊汽车。”达夫不由分说,向门外跑去。
“达夫!等一等。即使要去也要她们换换衣裳。”孙百刚看看无法拒绝,只好让步。
“好的好的,反正辰光还早,请孙太太、王小姐慢慢地收拾。”
过了一会,她们换好了衣裳。王映霞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大花纹旗袍,衬托出发育丰满的匀称身材,宛如夏天盛开的一朵娇媚的荷花。气质高雅,仪态万方,真不愧为名门闺秀。郁达夫忍不住怦然心跳。
“你们等一等,我去喊汽车。”达夫的神情显得特别兴奋,他疾速奔下楼去。
“何必如此忙,为什么一定要喊汽车?你预备到什么大饭店请我们这批贵客?假使要坐汽车,也只要大家一起走出去,弄口不就是汽车行吗?何必一定喊到公馆门口,排场十足呢!”孙百刚追出去,对达夫边笑边说。
他们一起乘汽车来到南京路的新雅饭店。
这顿午饭吃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四个人痛饮畅叙,气氛很热烈。
郁达夫醉了。他的心整个地陶醉了。这天,他显得非常豪爽,健谈,对王映霞更是关怀备至。他的神情举动,使老朋友孙百刚颇感疑惑不解。在孙百刚的记忆中,和达夫一道玩、吃馆子,有好多次,但达夫从未像今天这样兴奋、起劲、豪爽、周到。他向来遇见陌生女人,常会露出局促不安的腼腆样子,可是今天掌华和映霞都是他第一次会面的女人,他却很是热络。达夫虽然用钱向来不吝啬,但他从不肯被人当作“洋盘”,很善于讨价还价,今天他又与往日不同,每到一处都抢着付钱,一络大派,不讲价钱。开始时,孙百刚还觉得他是为了老朋友,渐渐地,他看出了一些苗头: 莫非达夫对映霞有意?
达夫一有机会就悄悄向孙百刚打听王映霞的情况。他很快掌握了一个大概。
王映霞,原名金宝琴。祖上在杭州经商,开办过规模较大的当铺、酱园、南货店。到祖父手里,家道中落,但在杭州仍算是小有名气的小康之家。外祖父王二南,是杭州文化界名人。王家人丁不旺,王二南又十分钟爱这位外孙女,于是,在她初小快毕业的时候,正式提出将她过继给王家,并给她改名为王映霞。
王映霞十岁的时候,入女校读书。先读杭州惠兴女校,后转入行素女校。初小毕业后,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师范附小读高小。1923年,又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师范,接受系统的师范教育。她天资聪颖,好学上进,学业成绩优异。在师范读书时,开始接触新文学作品,经常与同学谈论冰心、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作家的创作。
师范毕业后,她告别家人,独自一人来到海滨城市温州,在温州十中附小担任音乐教师。她打算边教书,边补习日文,将来考官费留学生。在温州,她认识了孙百刚夫妇。孙百刚的父亲是王二南的朋友,因此,孙百刚对比他低一辈的王映霞在生活上给予很多照顾。后来,由于形势变化,在温州待不下去了,孙百刚夫妇便带着王映霞,搭上最后一艘离开温州的轮船北上了。
他们一同到了上海。在旅馆里住了一些日子,王映霞与孙氏夫妇商量,说是长住旅馆既不舒服又多花钱,不如找一间房子住下。他们便一起在马浪路尚贤坊四十号,租定了一间前楼,又向朋友们借来一些床桌应用之物,一起住了下来。孙太太与王映霞年龄相差无几,两人关系融洽,情同姐妹。
郁达夫对王映霞一见倾心。在当天的日记里,他写道:“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从这一天起,郁达夫差不多天天要去一趟尚贤坊。起初,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要找一些借口。或者是去还书,或者说在附近看望朋友,路过这里,或者拿几册新出版的书相送。有一次,实在找不到借口,走进门就吟两句唐诗:
“出门无知友,动即到君家。”
他每次来,总是照例地邀请大家一同出去吃饭,喝酒,看电影,看戏。几天下来,大家互相就很熟悉了。
有一天晚饭后,达夫已有醉意,青筋突起,满脸通红。他望了一眼身边的王映霞,带着哭腔用日本话对孙百刚说:
“老孙!近来我寂寞得和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样,满目黄沙,风尘蔽日,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希望有一个奇迹来临,有一片绿洲出现。老孙!你看这奇迹会来临吗?绿洲会出现吗?请你告诉我!”
“你是在作小说吧。”孙百刚故意打岔。
“人生不就是一篇小说吗?你能告诉我怎么做吗?”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孙百刚。
孙百刚沉吟着,不知怎么说好。
“唉,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从第一次看见她之后,就神魂颠倒,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眼睛一闭拢,梦见的也是她,眼睛一睁开,面前只有她的影子在摇晃,做事没心思,吃饭没滋味。每天一出门,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只要看见她,我的灵魂就找到了归宿。即使她不和我说话,也觉得精神上很安慰。如果她偶尔和我谈上几句,我全身的细胞神经,像经过熨斗烫过似地舒适服帖。”说着说着,达夫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王映霞听不懂达夫在说什么,但从他那热情奔放、紧张兴奋的神态中,看出与自己似乎有些关系。但她低着头不作声,偶尔与掌华谈上几句。
孙百刚很冷静地对达夫说:“其实我们早就看出你的变态了。也正在这里替你担忧着这事的前途呢。你到底是偶然一时的感情冲动呢,还是要作永久打算呢。倘若是一时冲动,我希望你立刻离开上海到北京去,孙荃正盼你赶快去呢。”
达夫有些急了:“我已经失去理智,哪里还分辨得出是一时冲动还是永久感情。我只知道她是我的生命,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我自己的生命。要我现在离开上海,那就意味着要我立刻毁灭我的生命。单刀直入一句话: 请你太太替我问一问她的意思,到底如何?”
说完这番话,达夫如释重负,起身告辞了。
达夫走后,孙百刚和掌华避开王映霞,商量该怎么办。
孙百刚首先说:“真没想到,达夫竟然会对映霞有意。两人差了十一岁呢。”
掌华问:“达夫家里的情况,你了解吗?”
“他的太太我没见过,听说是富阳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读过旧式书,对达夫感情很好,达夫对她也不错。已经有儿女了。”
“那达夫还要寻花问柳?他不应该再在外边找人了。”掌华显得很不理解。
“唉,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不过,他倒不是一个瞎搞女人的人。”孙百刚解释道。
孙氏夫妇基本上都不赞成达夫和王映霞发展关系。他们从保护王映霞的角度出发,生怕她由于涉世未深,吃亏上当。要是不加以关心、提醒,既没尽到朋友的责任,也有负王二南先生的嘱托。不过,孙百刚提醒妻子,不能做得太过分,最好先探探王映霞的态度。
掌华找到王映霞。绕来绕去,便绕到郁达夫身上。王映霞一言不发,后来逼急了,只说了一句:“我看他可怜。”
孙百刚夫妇算是明白了。此后,每逢达夫来,他们尽量避开他。他要大家一块去吃饭看戏,孙百刚也尽量说出种种不能奉陪的理由,让映霞和他同去。但孙氏夫妇心里是不乐意的。
一天早晨,孙百刚趁达夫还没有出门,赶到宝山路三德里的创造社。
“喔,来得这样早。我正想过来呢。”达夫正在盥洗。
“我特意早来一步,恐怕你出门了。”
“上次托孙太太问话的事,结果如何?”达夫正色地问。
“你这几天和映霞出去的时候,自己总已经找到答案了吧。”
“我不好意思那样单刀直入地问她,还得要拜托孙太太啊!”达夫轻轻回避。
孙百刚不愿再打迂回战了。
“达夫!我今天特地来忠告你克服近来的冲动。你倘若与映霞结合,必定要先毁了到如今为止宁静平安、快乐完美的家庭,这于你是大大的损失。感情归感情,理智是理智,写小说不妨不顾一切,轮到现实的切身大事,总应该用理智衡量一番。同时,你也得为映霞设身处地想一想: 以她的年龄、人品、家庭、学识,很容易找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对象。你倘若是爱她的,应该顾全到她的前途和幸福,你以为对吗?再有一点,你和她年龄相差过大,贸然结合,一时即无问题,日久终有影响。我以旁观者的立场,对你提出忠告,希望你慎重考虑。”孙百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将这些话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尽到了朋友的责任。
郁达夫紧皱眉头,一双细小的眼睛里充满苦恼。忽然,他急切地问道:
“是不是映霞已经明白拒绝我了?”
“映霞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同意。”孙百刚淡然地说道。
“莫非孙太太没有替我问她?”
“问是问了,但她没有表示。”
“哦!没有表示?”达夫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是的。”孙百刚坚决地说,他预备置身事外了,“你直接去问她,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经过旁人?”
“再说吧。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加以阻挠。”
“当然不加阻挠。但也不会给予助力。”孙百刚加了一句。
“老朋友这点情分也没有吗?”达夫颇为失望。
“正因为和双方都有不平凡的友谊,我不愿违心地给予助力。”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孙百刚起身告辞。临出门时,他又说:“达夫!我盼望你再冷静考虑一下,千万不可孟浪从事。我见过不少中年热恋,结果常不佳妙。你要多慎重。”
“百刚!这一次是我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生命的升华。我们再见吧!”郁达夫很气愤,他已完全坠入情网,对孙百刚的劝告丝毫听不进去。
孙百刚回到尚贤坊,正好见到王映霞在家。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稍稍考虑了一下措辞,就对王映霞说:
“你和我们相处,虽则不过半年多,但大家感情很好,因此我们无时不在考虑你的事情。最近达夫对你的热烈追求,你总应该知道吧。你觉得如何呢?”
王映霞一声不吭。
“达夫是个有妻子、有儿女的中年人。他对你的爱慕,虽则是出乎真情,然而多少总有点不健康、不正常的。你自己要慎重对待。”
孙百刚见王映霞听得很认真,便受到鼓舞,话也说得更加直截了当:
“你的人品、家庭、年龄、学问,哪一样不及人家?你可以从容不迫,任意选择,何必一定要找一个像达夫那样,必须毁一个家,再来重建一个家的男人呢?我们的意思,希望你断然拒绝他的追求,一面解除了他的烦恼,一面成全了你自己的前程。你以为我的话对吗?”
“我也不想答应他。不过,倘若断然拒绝他,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烦恼,也许会招来意外。况且,我也实在开不了口。我的心里很乱,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王映霞聪慧的大眼睛里现出几丝迷惘。
孙百刚叹了口气。他已无能为力了。不过,他答应王映霞,帮助她摆脱郁达夫。
此后,每当达夫来,孙百刚夫妇都替映霞掩护,尽量不让他们见面。
达夫在1月21日的日记里便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我就忍不住的跑上她那里去。一进她的房,就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在那里饮酒高笑。他们一看见我,更笑得不了,并且骗我说她已经回杭州去了。实际上她似乎刚出外去,在买东西。坐等了两个钟头,吃完晚饭,她回来了,但进到别一室里,不让我进去,我写给她的信,她已经在大家前公开。我只以为她是在怕羞,去打门打了好几次。她坚决不肯开,啊啊!这就是这一场恋爱的结束!”
这时,王映霞心里很矛盾。她同情郁达夫,可怜郁达夫,由同情、可怜生出了一些爱情。她也愿意接近达夫,但横在两人中间的障碍太多,她觉得难以突破,因此,她又躲着达夫。她盼望春节快快到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她觉得只要一走,一切事情也就随之烟消云散,再不会有什么枝节了。
见不着王映霞,达夫十分苦恼。由苦恼生出了许多偏激的想法。
在1月22日的日记里,他写道: 我与她的缘分,就尽于此了,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的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但达夫其实并没有死心,他在等待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