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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出仕福州

陈仪需要郁达夫这样在日本有影响的社会名流,来对付蜂拥而至的日本政客、军人,乃至特务、浪人。

“风雨茅庐”即将完工的时候,郁达夫远行了。

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需要一位精通日语,在日本人眼里有一定声望和地位的人,来为他办理对日事务,对付蜂拥而至的日本政客、军人,乃至特务、浪人。他觉得郁达夫是一位合适的人选,便托人与达夫联系。

郁达夫已失业十年。他也久静思动,一则可以乘此机会去福建一游,二来到福建省政府任职,每月可以有二百元的薪水,贴补家用。因此,他答应了下来。

了解内情的孙百刚曾在《郁达夫与王映霞》一文中说:“达夫好容易自己有了风雨茅庐,自己有了这样明窗净几的书斋,不在杭州享几年清福,偏偏要跑到福州去当什么参议,未免可惜。我想或者是经过此番大兴土木,将映霞历年积蓄耗去不少,所以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如果说移家杭州种下了家庭裂变的祸根,那么,郁达夫此次南行则直接促成了裂变的发生。

1936年2月2日,郁达夫在冷风苦雨之中离开杭州。铁栅栏外,现出王映霞一张苍白的脸。临行前几天,夫妻俩为这次南行不时发生争执。就在前一天夜里,两人还吵吵闹闹,一直到天亮,都没合眼。王映霞对他独自南下,实在不大放心,怕他老毛病一犯,挥霍钱财,不当心身体。她老在郁达夫耳边嘀咕,搞得他烦透了。她又非要坚持送他到上海,亲自把他送上船。郁达夫对此很反感,觉得妻子对自己太不信任了。他负气坚决不让王映霞送。

一早离开杭州,午后便到达上海。太阳西斜的时候,郁达夫踏上了开往福州的靖安轮船。

经过两天两夜的颠簸,2月4日,抵达福州。上了岸,郁达夫发觉福州在十年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前那些坍败的木头房屋,都变成了钢骨水泥的高楼,弯曲的小巷改成了平坦宽阔的汽车大道。他不由得感叹: 十年的岁月,在这里总算留下了成绩,和自己十年前初到这里时的生气勃勃的壮年期相比,只觉得福州是打了一剂返老还童的强壮针,而自己却生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病,两个面目,完全背道而驰了十年,各不能认识原来的形容了!

到福州的第二天,正是元宵节。晚上,推开窗户,在高楼上望见那一轮圆满的皓月,流照在碎银子似的闽江细浪上。踏高跷、跳龙灯的行列络绎不绝地从闽江的万寿桥上经过,游人如云。“咚锵咚锵”的锣鼓声,不时传入郁达夫的耳朵里,红纱灯的光芒也不断映入他的眼帘。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情怀,油然而生。回到桌前,他信然命笔: 离家三日是元宵,

灯火高楼夜寂寞。

转眼榕城春欲暮,

杜鹃声里过花朝。郁达夫到福州后,担任福建省政府参议、公报室主任。

在省政府秘书处各科室中,公报室的组织最简单,主任下面只有两个科员,两个办事员。所做的日常工作是每个星期印发一份《省政府公报》,每个月编辑一期《闽政月刊》。因人手少,郁达夫引荐了杨骚、董秋芳等作家来做编辑。后来,做过《申报·自由谈》主编的黎烈文也来当了编辑。公报室可谓人才济济,盛极一时。

郁达夫是著名的作家。他到达榕城的消息传开后,社会上层人物、文人及年轻的文艺工作者纷纷上门拜访,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而郁达夫很好客,凡上门者皆接待,来者不拒。他在2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因为本埠福建民报上,有了我到闽的记载,半日之中,不识之客,共来了三十九人之多。自午后三点钟起,接见来客,到夜半十二时止,连洗脸洗澡的工夫都没有。”

来访者中除了初见面的,还有不少老相识、老朋友。郁达夫原本交游很广,郑伯奇便说他是“五四”新文学界,“交游最广朋友最多的一个”③。他与左、中、右几方面都有往来,能巧妙地周旋其间,关系都相处得颇为融洽。左翼作家如鲁迅、郭沫若、蒋光慈、冯雪峰,右翼作家如周作人、徐志摩、胡适,“中间”作家如沈从文、戴望舒,等等,与他都有很深的交往。当时在福州,有不少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还有在北京大学教书时的学生。其中,光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同学就有二十多人。这些人,有的当了省政府的厅长、局长,有的当了县长,还有公司经理、医院院长,都是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的人物。因此,郁达夫忙于与这些人应酬,“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好在他日常事务不多,上下班往往不按时。

在福州的许多时间,郁达夫是在当“名人”。他喜欢给人写条幅和对联,求字者甚众。他常在豪饮之后,乘着酒兴挥毫。一般关系的,他多用前人诗句,至交者才用自撰诗句,往往一写就是二三十幅。

他还到处演讲。慕名相邀者甚多。协和大学、华南文理学院、福建农学院、青年会、英华中学,等等,他都应邀前去演讲。

郁达夫也经常参加福州文人的活动。

在福州文人中间,有一种活动非常盛行。即他们在结社雅集,分韵赋诗之外,喜欢玩一种“诗钟”的文学游戏。这种活动起源于福州,后来传遍全国,但仍以福州为盛。

所谓诗钟,是在文人集社时,桌子上放置一铜盘,盘里燃一支香,香以寸为刻度,系以丝线,线上悬有一枚铜钱,香燃丝断,铜钱落在铜盘里,发出声响,与钟声相似,所以叫诗钟。“钟声”一响,必须交卷。卷子上只须作七言诗一联,也就是七律中的颔联或颈联,有了一联,就算完卷。最后由值社人评定卷子,最优秀的称为抡元。

福州的诗人擅长做诗钟,往往外地来的一联未就,他们已两联交卷了。郁达夫以小说和散文驰名,他也擅长旧体诗词,这方面的造诣也很为人称道。因此,福州诗人的诗钟社集,常邀请他参加。

有一次,在福州宫巷林则徐的故居举行活动。郁达夫是唯一特邀参加的人,其他则都是福州派的诗钟老手。

诗会开始。摆出铜盘,点燃信香,壁间贴出了用五色诗笺写的诗钟题目: 有、无,二唱。霎时,全场肃静,大家都在尽力思索,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闲步,个个表情专注。

郁达夫略一沉思,便提起笔飕飕地在纸上写起来。他第一个交卷。不久,铜盘作响,大家纷纷交卷。

大家摊开卷子,互相传阅。只见郁达夫写的是: 岂有文章惊海内,断无富贵逼人来。众人一致叫绝。

这一联集句,上联是唐代诗人杜子美的诗,下联是清代诗人龚定庵的诗。郁达夫巧妙地将两句名诗结合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内涵。尤为可贵的是,这两句诗非常符合郁达夫的身份,道出了他的心态。

主持人对这份卷子的评语是:

“浑成自然,天衣无缝,裁对工整,无异己出,应冠全场。”

这份卷子被大家一致评定为“抡元”。

郁达夫的诗词才华是很杰出的。难怪郭沫若要说:“达夫的诗词,实在比他的小说或者散文还好。”

郁达夫到福州后不久,接到邵洵美的来电,请他立即到上海,担任《论语》半月刊的主编。推托不掉,郁达夫只得答应做个“挂名编辑”。

1936年2月16日的《论语》半月刊第82期,刊出了《郁达夫启事》: 本人自下期起接受《论语》半月刊编辑事务,如蒙海内外同仁赐与佳作,请寄交上海福州路三百号上海时代图书公司转论语社编辑部收。同时,还刊出《本刊启事》: 本刊编辑陶亢德先生,因事务繁忙,自即期起完全脱离编辑事务。本刊自下期起由郁达夫先生主编。特此郑重声明。从此开始,到1937年2月止,郁达夫担任了一年的“挂名编辑”。他远在福州,对编务实难以具体负责。他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拉拉稿子,陈述陈述个人的编辑意见。此外,便是尽量写些稿子。在担任“挂名编辑”后,他接连在《论语》半月刊上刊出一组总题为《高楼小说》的杂文。此外,还有其他杂文,如《战争与和平》、《东门老圃放言》、《就家字来说》等。

1936年10月19日凌晨五时二十五分,伟大的鲁迅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当天晚上,郁达夫在南台一家饭馆里吃饭。同席有一位日本记者,一见面就问他:“鲁迅逝世的电报,接到了没有?”

郁达夫听了大吃一惊,但他随即想到,这一定是同盟社造的谣。

不过,他心里老觉得不对劲。因此,未等终席,便匆忙离开,去了报馆。

一到报馆,便有位专编国内时事的记者,拿了中央社的电稿,来给他看。电稿上赫然写着:

“著作家鲁迅,于昨晚在沪病故。”

郁达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久以前,他在上海还会过鲁迅,两人相约秋天同去日本看红叶。鲁迅那口绍兴官话和爽朗的笑声,至今还在耳边。

惊愕之余,他立即在一张破稿纸上,拟好了一份唁电。电文如下: 上海申报转许景宋女士: 骤闻鲁迅噩耗,未敢置信,万请节哀,余事面谈。夜深了,郁达夫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十几年来与鲁迅的交往,历历在目。从在北京八道湾与鲁迅第一次见面,到多次去砖塔胡同拜访鲁迅,与他愉快交谈;到在上海合编《奔流》,一起参加自由大同盟,参加“左联”;到移家杭州时,以诗相赠。在长期的交往中,郁达夫与鲁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对鲁迅也有了深刻的认识。他觉得: 鲁迅先生的思想、人格、文字,实在太深沉广博了。要想写他的评传,真也有点儿不容易。譬如一座高山,近瞻遥瞩,面面不同。写出了此,就不免遗漏彼④。至于鲁迅的创作,他认为: 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后人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的风味。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当我们热衷去掌握现实时,他已把握了古今与未来。要全面了解中国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之外,别无捷径⑤。郁达夫为我们的民族失去了这样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战士,为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位挚友和知己,而感到万分悲痛。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郁达夫匆匆踏上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奔回上海。

22日上午十时,轮船靠岸。郁达夫赶紧跑到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参加向鲁迅遗体告别仪式。他见到了一张张真诚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青年男女将要破裂似的心。

下午,他参加了鲁迅的葬礼。送葬的队伍多达数万人。从殡仪馆到万国公墓,一路上到处是缠着黑纱的男女青年。

在送葬的人群中,郁达夫默吟着: 鲁迅虽死,精神当与我中华民族同在。

他想到了反动派对鲁迅的迫害。反动当局除了不敢对鲁迅加以逮捕和杀害以外,其他手段几乎都用遍了。下通缉令,施加政治压力,查禁著作,删改文章,散布谣言,败坏声誉,等等,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尤其令郁达夫悲痛和愤慨。

10月24日,郁达夫悲愤地写下《怀鲁迅》一文。文中写道: 这不是寻常的丧葬,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物;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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