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把名单指给日本宪兵看:“这穷鬼,放高利贷,五盾十盾地放!”宪兵把名单撕得粉碎,扬长而去。
郁达夫刚到巴爷公务,住在海天旅馆,不久搬了出来,住进了租来的一幢荷兰式建筑里。他决定在这里长期定居,因此很想有一座自己的房子。
一天,郁达夫去拜访当地的侨长蔡承达,托他找一处房子。一进门,看到一个日本宪兵正在和侨长交涉什么事,双方因语言不通,僵持在那里。一见郁达夫,蔡承达喜出望外,他知道郁达夫会日语,忙把他拉过来,请他做翻译。无奈,郁达夫只好在日本人面前再次暴露自己会说日本语。从此,武吉丁宜日本宪兵队知道,有一个名叫赵廉的华侨,住在巴爷公务,精通日本语。
这一次暴露,对郁达夫的生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苏门答腊的日军急需精通日语的译员,现在武吉丁宜宪兵队知道赵廉是当地唯一精通日语的华侨,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人才。宪兵队长亲自来到巴爷公务,找到郁达夫,要把他带到宪兵队当通译。郁达夫怎么也没有想到日本人会让他干这样的差使,极力推辞。他说自己是做生意的,不能把生意丢掉不管。但那队长说,这是军令,必须服从。郁达夫明白,自己脖子已被套上了绳索,除非不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否则是不能不去的。好在日本宪兵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被带到了武吉丁宜。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在宪兵队,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回到巴爷公务家里。后来改为每天早晨宪兵队来车接他,下午三四点钟再用车把他送回来。
刚进宪兵队,郁达夫就在设法摆脱这个魔窟。他装成一个有钱的商人,与政治有关的事,表示什么都不懂。他只答应临时帮忙做翻译,不接受宪兵队的报酬。
在担任通译时,郁达夫利用职权为华侨和印尼人做了不少好事,其中大部分是印尼人。他当时能懂一些印尼语,而日本宪兵却全然不懂。在审问印尼人时,他在翻译过程中故意减轻罪证,因此开脱了不少印尼人。他曾帮过印尼共产党一个很大的忙。日本宪兵偶然破获了印尼共产党的一个机关,别的证据没找到,只搜出一份捐款人名单,牵连很广,郁达夫把名单指给日本人看:“这穷鬼,放高利贷,五盾十盾地放!”宪兵把名单撕得粉碎,打了坐守机关的印尼老人几个耳光,扬长而去。由于郁达夫暗中帮忙,在他任宪兵翻译的几个月里,武吉丁宜宪兵队没有杀害一个中国人,偶尔有被拘禁的,经过他巧妙营救,也都释放了出来。
郁达夫进宪兵队不久,有个棉兰大侨领的儿子带了四五个华侨,奉棉兰日军宪兵队的命令,前来缉拿陈嘉庚及其同伴。他们报告了当地宪兵队,请求协助。这一群人不懂日语,郁达夫替他们翻译时故意添了不少惹日本人恼火的话,日本宪兵果然上了当,把他们痛骂一顿,赶了出去。
郁达夫把他们遣送到外面,说道:
“你们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吗?中国人为什么要捉中国人?快滚回去,以后不准再这样了!”
这群汉奸,不知道郁达夫是什么人,只以为他是日本宪兵。听了这一顿痛斥,摸不着头脑,只好连声答应着“是,是”,灰溜溜地走了。
有一天,郁达夫去巴东。巴东广东会馆的主持人找上门,请他帮忙向日本人疏通,把被福建学校占去的广东会馆的校舍夺回来。郁达夫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明白广东人与福建人之间有矛盾,但他觉得,决不能靠日本人来解决这一矛盾。他劝说道:
“你们错了,日本人哪里管得了这些事。对日本人来说,不管你是广东人还是福建人,都是一样的奴隶顺民。你们认为这校舍是广东会馆的财产,但是日本人并不这样想。日本人是把一切支那人的财产,都作为是大日本的财产,连你们的生命也是大日本的。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和日本人说呢?”
“这样不是太不讲道理了吗?”
“不讲道理?你以为有道理可讲吗?这里大日本是素不讲道理的。你要讲道理,快到印度洋去讲,因为只有联军是讲道理的。你要讲道理,就有了通联军的嫌疑。”
广东人听了,汗流浃背,茅塞顿开。广东人与福建人争校舍的问题,便搁下不提了。
这段时间,郁达夫虽然巧妙地利用职权调停纠纷,为嫌疑犯开脱,但他心里很苦闷。给宪兵队做事尽管是身不由己的,但总有助纣为虐的嫌疑。他一贯信奉“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因此,他的心头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一天晚上,他与到访的地下工作者王任叔,在客厅里闲聊。王任叔看出了他的苦闷,便同他一起回忆过去,称誉他文学上的成就,希望他能够自爱,重新振作起来。
得到王任叔的鼓励,郁达夫显得很兴奋:
“我以为自己是个快要完结了的人,照你这么说,我还可以写出些东西来么?”
“我认为你很可以写一写你今日所演出的悲剧。”王任叔肯定地说。
然而,郁达夫眼里的火花稍纵即逝。他苦闷:“但是我不能从日本宪兵队脱离,更无法离开这里。”
“你好好考虑考虑,会有机会抽身出来的。回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不能回国,蒋介石是要杀我头的。我已经做了汉奸了呀!”
“有人会误会你,也有人会理解你。但没有谁会杀你的头,如果你得以回国。”
“国民党会杀我的,一定会。夺走了我的老婆的人,这回正好有了借口,还不把我给杀了?”
“但你不能算是汉奸。”
“真的,不是汉奸?”
郁达夫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
对于这一时期的郁达夫,王任叔进行过细致观察,从而得出了较为真实、准确的认识。
王任叔在《记郁达夫》一文中进行了如下描述: 我在他家当了一个月的看门人,我似乎更理解了达夫: 他有名士的积习,豪绅的蛮横与孩子的天真。他不是以理智来管理自己的感情,他是以感情的反应,所谓警觉性,来管理自己的感情。他不是以理性的认识来处理他的生活,他是以生活经验中得来的感性认识来指导自己的生活。他有时实在像个土豪劣绅,他知道怎样来制服那些野兽似的宪兵朋友,他装作很豪奢,为他们花钱,弄女人,喝酒,而自己仅伺候在一边,力争抑制去接近酒和女人,他想借金钱的力量,去建立起他们间的虚伪的友谊。他又常常依凭日本人的势力,来对付侨胞,那些过分没有政治知识的侨胞。他常常用恫吓去压迫他们就范。这范围却是“中国人要爱护中国人,不许自相争夺、打闹和诬告、陷害”。而这些正是华侨商长的专长。他有时不惜偶一利用日本人名义,打击这一类人。他同样也依仗日本人权势,去遏止那些印尼人对中国人不利的行动。他实际上,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的精神,甚至爱到瞧不起其他民族。但他又有强烈的人道主义,和人类爱,爱到不分侵略民族与被压迫民族的关系,而贸然仅凭一个人的个别行动论列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