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用自己的工资,请了人,先是把四块石碑抬回学校,在“苍岭私塾”两边摆开。一边要立祭鱼碑和公约碑,一边要立三贵堂的两块贺碑。
厚土还请了石匠,去白虎山下开采好的龙骨石来,也是两块,要刻上任墨石考举人时写的那篇时文。也要排立在贺碑那边去。
厚土立石碑的事情,在苍岭引起了很大的响动。大家都说厚土做得对,说看看人家厚土老师,真的是个先生,有见识,做了公益好事。
苍苍公听说了,专门来找厚土。苍苍公把厚土从教室里招出来,站在学校操场边的石碑下,也不说话,只是一对大眼睛亮光光地看着厚土,似乎才认识厚土似的。苍苍公捋着胡须,看着厚土,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孤鸿一般,飘然而去。
从此苍苍公每天起来,什么地方也不去,似乎把他一心叨念的红嘴鱼也忘了。苍苍公等学校上课的钟声敲响了,就从家里下来,来到学校旁边的空地上,坐在花树下,看学校周围的纸鱼在花影里游动,看石匠们哼着山歌修整石材,磨平碑版。
有时候,他邀黄木瓜一起,坐到中午才回去,有时候,他独自一人来,怡然自得的样子。道藤婆也来过两次,和苍苍公坐在一起,并不交谈,仿佛他们是不需要交谈的两个老人。
石匠凿石的声音,鸟儿飞鸣的声音,学生们的读书声,厚土的讲课声,苍苍公听着听着,就在花树下睡去了。他在睡梦里,总是回响起背诵《大学》的声音来。
碑版磨好了,厚土请松木来写任墨石的考卷。这个主意,是田坎出的。田坎对厚土说,目前,苍岭的字,就你松木大叔写魏碑是第一的了。大麻大叔也不错,可是,他写的是颜体,和任墨石先人的字有出入。
上午,松木在学校里抄写任墨石的考卷,苍苍公坐在旁边,看着松木一笔一画地写,他的眼睛也就一笔一画地动。松木不抬头,苍苍公也不抬头。松木写字的时候,像个乡村的民办老师那样,沉稳而放松,他的字,小时候跟苍苍公学过。他自己的父亲嫌苍苍公的字有些奇崛,有些野气,就不同意跟苍苍公学了。后来,松木跟厚土的爷爷学魏碑,田坎也跟着学楷书。
松木写了五十个字,几乎用了一个小时。苍苍公看着看着,眼睛花了起来,他看到满满的碑文,铺开在石碑上,笔画残破,字迹苍老。苍苍公想,这不是我的字啊,这不是我的字啊。
苍苍公说,松木,这是你写的字吗?是我写的字吗?松木停了手,把笔放在砚台上,笑着说,大叔,不是你写的。是我,是我松木在写。
松木把笔的墨汁调好了,将笔头给苍苍公说,大叔,你要不要写几个字?苍苍公不相信地看了看松木,说,你说我写?你写。
松木把笔放在砚台上,站起来,说,你的字好啊。
苍苍公两眼光芒熠熠。他挽了自己的袖子,坐到松木的位置上去。他拿起笔来,自己在砚台里把墨汁重新调好了,悬着手臂,望着石碑沉吟。
苍苍公看来看去,正要接着松木写的落笔,都要着碑版了,苍苍公又提起笔来,然后又弯下去,又提起笔来。
松木说,写啊,我的字都是向你学的啊。
苍苍公似乎没有听见松木在说话。苍苍公的身子和手颤抖起来,悬着的笔在石碑上晃动,饱满的墨汁,有一滴滴落在石碑的空处。松木想,苍苍公真的老了。
突然,苍苍公的喉咙里一阵响。苍苍公咳嗽了一声,身子和手都不再颤抖了,松木见苍苍公不是接着他的写,而是在他空着开头的地方,下了笔。
苍苍公完全稳定了,他的气息沉下来,他的身子发出内聚的所有力气。他一笔一画,不急不徐。苍苍公写的,正是松木空着的碑题:任墨石时文。
苍苍公写了这几个字,提着笔,看着,嘴巴紧闭,眼睛发光,整个人刚硬如老树,不动不摇。松木肃然地站在一边,这是一个他很久以来就没有见到过的苍苍公了。
松木高兴地叹服了一声。听到声音,苍苍公提笔的手突然软了下来,刚硬的身子歪向一边。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力气,苍苍公颤抖着站起来,坐到一边去,身子还颤抖着,疲惫,兴趣低落。
松木看看苍苍公,看看苍苍公的字。松木想,苍苍公的字,怕是有祖上的字风。他的字虽然爷爷觉得奇崛了些,有野气,或者,那正是任墨石的本真啊。松木细看苍苍公的字,虽然有些索寞味道,但力道还雄健,气息还连续,结体还整饬。
松木想,自己好久没有写字了,现在的字,差了好远,更别说苍苍公的字了。而今,写字的时候少,还能有这样的功力,全靠小时候的底子好。
厚土放了学,也看松木写字,此时,苍苍公已经上了大石巷子,仿佛一个突然用光了力气的人,缓慢地要走回家去躺下休息。
松木问厚土:厚土老师的笔墨该是好的了。
厚土听说,不免脸红心跳,羞愧起来。说起写字,在学校里虽然练过,但不是认真地临帖,也没有认真地练习。就是黑板字,还算过得去。和村子里的人谈笔墨,厚土就觉得仿佛是学生和老师谈文章了。
厚土拿眼看着苍岭,说,大叔,不好意思,我们在这些方面,还没有入门。
你现在不是也在教学生们写字?是啊,我想请你和别的人来给学生们讲书法,你们又忙,我开不了口的。
就请你父亲啊,他的楷书是我们苍岭最好的。
这学校成了我们父子学校了。
松木也笑了起来。松木笑后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对学生有益就是好事情,请哪个不是一样?何况,你父亲也在学校代过课的。
厚土指着碑题说,这几个字是爷爷写的?是啊,你看这字,内在的东西,真的叫人玩味呢。
厚土很羡慕地说,大叔,我们是越来越不如前辈了。我们丢了很多好的东西,我很矛盾,不知道怎么来对待。
松木看着厚土,松木很慎重地说,也不能这样说,你们现在比我们都聪明,比我们有见识。比如,你做这事情,非你不能办的。我们想到了,我们忙着别样的事情。这些石碑立在学校最好不过了。
厚土说,今后学生们还是去镇里读书的好。镇上条件好些。
是啊。松木说,即便都去了镇上,这学校是有了150多年的历史了,我们也要把学校保管好。石碑在,学校在,也算是苍岭的魂魄在。
厚土咬着嘴巴,狠狠地点头。
一只蝴蝶和一只蜜蜂飞过来,在石碑上空飞舞着。蜜蜂嗡嗡地,看了一会,向旁边的花丛飞去。蝴蝶飞了一会,停歇在石碑上。蝴蝶长长的前须,在石碑的红字上,粘上了红色的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