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到了傍晚,苍岭安静了,平和了,苍岭才是过去的苍岭。白天的苍岭,被人毫无道理地夺走了,到了傍晚,苍岭才回到了原来。
每天傍晚,苍苍公站在卧龙堡上,看到散布的旅游者从路上消失了,看到公路上最后一辆车子开走了,一口气才长长地落了下来,紧张的眼睛才松弛下来。他颓然地坐在卧龙堡顶部的大石板上,靠着一棵古松,放心地,安逸地抽着烟。
可是,苍苍公现在对车子的声音也惊慌起来。
晚上,本来一切都安然了,苍苍公正躺着休息,而且阴阴阳阳地瞌睡了,但一听到学校下面摩托车和三轮车子的声音,苍苍公就一下子站起来。他站在院坝上,仔细辨认车子的声音。他举起手来,仿佛后面有人给他说话,他必须制止要他安静那样,向后举着他长长的手,仔细倾听。
车子停下来,苍岭安静了,苍苍公终于意识到,那些车子,不是旅游者开来的车子,是村子里的后生们从矿区和外面回来了。苍苍公这才放下手来,不放心地又看了一阵,确信无疑了,才安心地坐回去躺倒。
夜晚,苍苍公无法入睡。他直直地躺着,耳朵里回响着白天的声音。
外来人的说话声,各种车子的发动声和停息声。那些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响成了一片。
他惊恐地坐起来,忙着跑出去,门板被他摔得很响。他跌倒了,很快站起来,他来到外面,在院坝里,转着圈子。
他对大麻或者秋荞的劝阻,一点也不理睬。他挥着手,只是说,你们走,你们走,他们又来了。
大麻和秋荞强制性地把他推回屋里去,苍苍公顺从地躺下,可是,等大麻和秋荞回去睡下,苍苍公又开门出来,在院坝里急急地走动着。
苍苍公走着走着,走到村子里去。他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每家每户,安静的院坝上,一切都平和,屋子里发出浓重的鼾声,他才放心地离开。
他走到学校去,学校和白天一样。
他走到大龙潭边去,他听着水里鱼儿细微的响声。
他走到卧龙堡去,观看夜色里的苍岭。听着各种各样的天籁之音。
他又向东边来的公路走去。他走到三转拐那个地方,他看到从矿区上来的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
他在村子里游走着,他的耳朵里没有了白天的声音,他的耳根清净下来。苍苍公走在大石巷子里,慢慢地回到自己家。
苍苍公推门回到屋里去,直直地躺着。
苍苍公无法入睡。
他刚一合眼,那些光鲜的人和车子,那些欢快的话语和叫喊,一下把他弄醒。
苍苍公躺着,和苍苍婆对话说:我有些累了。
是啊,你该累,你以为你还是篮球场上的中锋么。
你不累么?我不累,我看着你累。
像你那样就好了,你能飞嘛。
我能飞?是你在飞吧?是你飞,我还不能飞的。
好吧,我能飞。我除了飞,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看到过道藤没有?道藤呀,我们……,这个,你将来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他在等你,飞起来的那一天。
我飞起来,只怕他早飞远了。
不会的,你们的约定还没有实现的。
什么约定?他不会是还在耍赖吧。
他一直笑着,等到你们相互践约。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许诺过照顾好道藤婆。道藤婆不需要我照顾,她好得很呀。
像他飞起来的时候那样好吗?就是那样好,还要好些,从来没坏过。
那么,你可以省心了。
不能啊,人们都把山吵醒了。
那又怎么样?你不过尽心而已。
他们来,只是看看吗?人多心多,谁知道呐。
……苍苍公睁着眼,道藤婆飞走了。
他没有睡意,他等待着,天刚发亮,就急急地起来,戴了斗笠,背了渔篓,打了绑腿,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他出门时意志坚定。他似乎储备了很顽强的力量,要把什么都拦住。
人们心情复杂地看着苍苍公戴了斗笠,背了渔篓,打了绑腿的背影,从清早的村子里走下去。连大麻和秋荞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说重了,不合老人的意,会把老人逼上某种不测的路上去。
人们似乎无话可说。
就这样,苍苍公每天早起,为了相同的目的,做着相同的动作。而旅游者的兴趣大增。来的人不仅把苍岭的风景神化了,而且,更把苍苍公的本意曲解了,作为旅游的一个创意,在外宣扬。
也就是这样,每天,当苍苍公顽强地站在公路中间,面对人们的笑脸,面对人们的善意和欢快的时候,他又一次成了个失败者。他和自己内心的抗争,也就那么无用而又执著地坚持着。最后,他无力地垂下自己的双手,目送新的旅游者们,欢快地进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