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右溪抽上来的自来水,清凉而洁净。只是人们在无意中发现,最近以来,大家的牙缝里,渐渐地有了一层黑褐色的牙垢。
这一发现,让苍岭人深深地震撼了。
苍岭人自古以来就好洁净。现在,一口的黑褐色牙垢,那是让人觉得内在有多么的不洁净啊。
苍岭的人们突然缄口沉默了。大家见了面,只是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大家尽量不聚在一起,尽量避开会面。走在路上,看到那人过来了,要么自己装作去另一条路,要么自己干脆藏在大树和石头后面去。
如果避之不及,双方能不说话,尽量不说。非说不可,该说十句的说八句,该说五句的说三句。大家仿佛得了鼻炎,都瓮着声,用手在前面罩住嘴巴。
一家人在屋子里,也是尽量地不看对方,不和对方说话。大家用眼神,用手势来表达意思。
大家似乎是约定俗成了,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就端起碗来,用筷子敲一敲碗。眼神是笑的,但嘴巴是不动的。
吃饭的时候,人人都低着头,尽量不要有声音,这样,牙齿就不会外露出来,还可以用端碗的手,遮了碗的前沿。
苍岭的女子乐观,自来喜欢笑。现在,应当笑的时候,大家背过身去,低低地浅笑。实在是好笑得很了,就蹲下身来,双手捧着嘴,从肚子里放出声来,畅快地笑一回。
从早到晚,村子里都是漱口刷牙的声音。
那些声音,有时半夜里也突然响起来。那是某个人从睡梦里醒来,惊恐地冲到洗脸的地方去,抓起漱口刷牙的工具,一阵猛刷。
而睡梦里错动牙齿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一个村子,磨牙的声音那样多,那样响,要是不知情,一定是很恐怖的。
人们想借用错动,来错掉黏附上来的牙垢。因为,人们在白天,不方便刷牙漱口的时候,就悄悄地错动自己的牙齿。到了梦里,也还是这样。
半夜里突然起来刷牙的人,就是印花。印花整日坐在屋子里,用牙签挑剔自己的牙齿。山漆有些不安,轻轻地说过两回,印花就黑着脸说,都是你那个李老板,要是我们的龙洞水不被挖穿,就没有这回子事了。山漆听印花这样一说,就泄了气,不再言语。
印花用不同的牙膏,用茶水,用盐水,每天漱口刷牙不止。从醒来开始,印花就开始漱口刷牙。她不能停下来,她时不时要看着自己的漱口和刷牙的用具。她怕紫芹把那些用具拿走了。她甚至把漱口刷牙的用具,整天拿在手中。
印花走到屋子里,站在镜子前,张着自己的嘴,看看刚才漱口刷牙后,有没有变化。她这样看着,直到自己站软了,才坐下来,又继续看。
印花洗脸,长时间地看着水中她的牙齿,然后突然有所发现似的,自己笑了笑,才把脸给洗了。她到水缸前去舀水,不自主地弯下腰,张了嘴,呆看好一阵,却忘了舀水。
晚上,月亮升起来,印花仰起头来,故意把牙齿露出来,像是要给月亮看,又像是想在月亮上映照出她的牙齿。
秋荞对于自己的牙齿,已经没有了信心。秋荞每天刷了牙,站在镜子前,又用毛巾去擦拭一阵。那牙垢在牙缝里,一点也不能去掉。秋荞就丢了毛巾在脸盆里,叉了腰,叹息一声。大麻走过来,看看人,看看镜子,没有说什么。
秋荞说,你不着急啊。
大麻说,能急吗?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秋荞又在镜子前努努嘴,理了理头发,就再也不去管自己的牙齿了。
印花和秋荞,两个坐下来,边喝茶,边说话。印花说,我晚上做梦,老爷子来把我的口撬开了,往里面填沙子。我说填沙子干什么,他说,炒牙。
我说炒牙干什么,他说你的牙生虫子了,要用沙子炒。醒来,我的牙齿如火烧。我马上去看镜子,你猜怎么了?全部变白了?是左边一颗牙齿松动了。
怎么会?我也不知道。我想是我整天弄牙签挑来挑去的,有点关系。
秋荞就说,梦中老爷子用沙子炒牙齿,说不定完全可以的。只是,这牙齿,要是能取下来,那就可以放在锅里用沙子炒一炒了。
两个女人每天找个时间坐一坐,也没有个万全的办法。每次的结论还是,只有时时都刷牙,才可能抑制牙齿继续恶化。
突然间,秋荞想起了道藤婆。秋荞对印花说,道藤婆的牙齿也是我们这样的吗?印花说,怎么不是的,有天,我看了全村人的牙齿,道藤婆的牙齿也差不多。
秋荞怅然若失。
是的,过去,道藤婆的牙齿,是苍岭的玉,是苍岭的光。
现在,道藤婆的牙齿和印花们的牙齿一样,不是过去那样的洁白如玉。
和别人不同的是,道藤婆敢于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牙齿。道藤婆一见了村子里的人,她就先露了口,笑着说话。一点也不遮掩什么。有时道藤婆难免有意露出自己的牙齿来,如同展览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有着特别的骄傲。
道藤婆一见到白石就问,白石,你的牙齿呢?白石低头不语。道藤婆就进一步说,白石,你怕说话把你的牙齿掉出来吗?白石笑着走过去,张着嘴,用手指着回答,婆婆,在这里啊。我才不怕牙齿跑,我也爱说话啊。
道藤婆弯下身子来,又问,白石,婆婆的牙齿呢?白石去把道藤婆的脸扶着,指着她的嘴说,婆婆,在嘴里啊。
白不白?白。
多么白?月亮一样白。
道藤婆问白石,你母亲的牙齿还在吗?在啊,不在会飞走吗?说不定的。有的人晚上睡觉起来,他满口的牙齿就不见了。
白石来了兴致,白石问婆婆,牙齿它会自己飞走?牙齿给人用,牙齿劳累了,牙齿想休息,牙齿白天不好说它要离开,就等人晚上睡着了,出了人的口,悄悄地远走高飞。
白石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白石说,我的牙齿会不会也飞走?道藤婆哈哈哈哈的,笑得眼睛流出了泪水。道藤婆笑停当了,才对白石说,你还小,牙齿还不累。你的牙齿不会跑的。
白石说,你的牙齿会跑吗?道藤婆说,会啊,等我哪天离开你们了,我的牙齿就离开我了。
道藤婆自从苍苍公走后,已经不再做女红了。现在道藤婆经常出现在村子里。道藤婆笑,道藤婆唱。那些久远的山歌,从道藤婆的口里唱出来,有着淡淡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