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学生们的读书声,苍苍公向学校走去。
学校共三间房子,苍苍公小时候就在这里读的私塾。从有私塾以来,苍岭已经有八九代人在这里读书。五十年前,苍岭私塾变成了苍岭小学,苍岭的文脉就这样延续着。所不同的是,过去私塾就是私塾,除了中间的屋子做教室,两边的屋子,都是给先生用的。而现在,教室还在中间,只有左边的屋子供教书的厚土用,右边的屋子,成了村子里这样那样的综合办公室。
左溪在东边丢了一小圆,包到学校前面来。右溪在树木的隐蔽下,从西边过来。两条溪水在学校前面的乱石坝交汇,然后并行向南,走了一里路,下了大龙潭。
来到学校,苍苍公站在窗子外,看着里面的八个学生,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做作业。年轻的老师,就是苍岭村在彭水读了师范专科学校回来的厚土。
厚土站在一块黑板前,用竹鞭子敲了敲黑板,学生们都抬起头来。
厚土是一个白生生的小青年了。厚土指着黑板上的字说,同学们,齐读。
我——们——的——家——乡!学生们张着嘴,放声朗诵。学生们的声音刚停顿下来,苍苍公看到,屋梁上落下轻轻的灰尘,在教室的上空飘。
厚土说,今天,三年级的五个同学、四年级的三个同学,都写一篇作文:《我们的家乡》。三年级的同学写500字,四年级的同学写700字。同学们,我们的家乡在哪里?老师,我们的家乡在彭水。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学生站起来回答。
学生们轰的一声笑开了。
厚土说,对的,我们的家乡是在彭水,但还不具体。
苍苍公睁大眼睛看,原来,那是三贵堂何家的白石。
老师,我们的家乡在安子。
教室里没有笑声,站起来的是穿蓝布衣服,戴了个太阳帽的水柴。
厚土沉吟了一下,水柴的回答是对的,但还是没有说得很对。他要启发学生,所以故意没有下结论。
扎了一对羊角辫的紫芹站起来,声音颤抖地说,老师,我们的家乡是苍岭。
苍苍公听到山漆家的紫芹说到苍岭,心里被什么刺了一下。小孩子们把家乡从远处拉回来,从大处缩下来,最后成为了具体的清晰的一个地方:苍岭。
苍苍公感觉到心中的一个秘密被人放在了阳光下,有一种舒服的满足感。这个秘密本可以公开,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都被掩藏着。
厚土高兴得指着紫芹,对同学们说,对啊,对啊,我们的家乡在苍岭,我们的家乡就是苍岭。我们苍岭,何任张黄四姓,几百年前就住到一起了。你们要知道,自己家是什么堂号。
什么是堂号啊,老师?白石问。
堂号么?好吧,同学们,我就给你们讲堂号是什么。
厚土拿着一截彩色粉笔,在《我们的家乡》下面,先写了“三贵堂”三个字,然后就停了,转过来给学生讲。
厚土手里捏着粉笔,声音稚拙。厚土说,同学们,堂号不是别的,就是我们每家堂屋里神龛上那一排大字,不是“天地国亲师”,不是,这个是神龛上的神位,是这个神位上横着的那排大字。比如,白石,你们家姓何,堂号上是“三贵堂”,水柴,你们家是“五知堂”,紫芹,你们家是“积善堂”。还有……紫芹还站着,就问,老师,我们家为什么是“积善堂”呢?厚土说,你们张家,自来就积德行善,张家祖先立下规矩,要求儿孙,要时时积德行善,要善待人和物。你们知道,很多人家的春联还这样写:积善人家庆有余。就是说积善人家,自有好报。不光是张家,我们大家都要有积善的思想和行动。
至于说任家是五知堂,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是苍苍公给我讲的,我今天讲给你们听,你们可以讲给别人听。
一讲故事,学生的情绪更活跃了,那种安静而聪明的活跃。
厚土说——苍苍公说,过去,他很早很早的一个先人一直游手好闲,经常在村子里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家道十分贫寒。有天晚上,他去何家的荞地里偷割要成熟的荞子,荞子都割下了,正要背回去。此时,何家老爷发现了,站在荞地的一头说,不要偷我的荞子。任家这个先人反过来不高兴,说,我也是刚来荞地,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偷你家的荞子啊,你怎么说我偷了你家的荞子啊?何家老爷走过来,轻轻地说,侄子啊,荞子你要是可以的,但不能这样说话。你不要说没有人知道是你在偷荞子,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怎么说没有人知道呢。
苍苍公的这个老先人听何老爷这样说,十分羞愧,跪在荞地里认了错。从此,在何家的帮助下,他辛勤劳动,何家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就这样,任家一天天过上了好日子。苍苍公的那个老先人,就立自己家的堂号为“五知堂”。他是告诫儿孙要时时学好,不可暗地学坏。
厚土继续说,同学们,你们说,一个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干什么事情是没有人知道的呢?古人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所以,我们要做光明正大的事情。
教室里如沐春风,一片吉祥的安静。苍苍公听着,心里翻起了久远的波浪。
过了好一阵,水柴站起来问,老师,那你们黄家是什么堂号?厚土用手理了理头发,高兴地说,问得好。我们黄家的堂号是“温席堂”。
厚土去黑板上的三贵堂下,连着写了积善堂,五知堂和温席堂。
厚土说,同学们知道“温席”是什么意思么?你们不要理解成“温习”功课的意思,这两个词,后头的字是不同的。说来,我们黄家要立“温席”为堂号,也是有故事的。
厚土说,故事是这样的。我们黄家的一个先人,自小不爱读书。古人读书,都是席地而坐,前面放一个矮几案。和他同席的同学,相当于今天你们坐在一张板凳上的同学,是一个最爱读书的人。我的老先人老是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总是不安心读书。后来,他的同席高中了,我的老先人痛悔自己荒废了学习,就请教他的同席,要怎么才能安心读书。他的同席就说,你整日读书,席不能温,怎么可以有进益呢?黄家老先人回来后,就在学习的几案上,用小刀刻了两个字:温席。后来,黄家老先人也高中了。从此,他把黄家的堂号就立为“温席堂”。
同学们笑开了,都说,难怪老师你成了老师啊。
是啊,厚土有些腼腆地说,所以,同学们,我们读书,要专心致志,时时要以“温席”为教训。
白石站起来问,老师,我们何家立的堂号是“三贵堂”,也有故事么?厚土说,我不知道有没有故事,但是,苍苍公给我讲过,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明白了,你们何家的堂号这“三贵堂”,取的是天地人三样。天是可贵的,地是可贵的,人是可贵的。贵是什么意思?贵就是最好,就是要尊重。就是不能去破坏去伤害天、地、人。
厚土讲得满脸汗水。厚土用粉笔把四个堂号和上面的《我们的家乡》圈起来,丢了粉笔说,同学们,我们苍岭,就是这四姓五十户人家200多口人。这些组成了我们可爱的家乡。但是,我们的家乡不光是这些,还有山,有水,有云,有雾,有粮食,有花草,有红嘴鱼这样的珍禽野兽,有天麻党参杜仲黄连这样的名贵中药。我也说不完,反正多得很啊,你们要好好看,好好想,要把我们的家乡最好的都写出来。
紫芹等厚土说了这些,然后问,老师,你读书的时候,也写过《我们的家乡》吗?厚土伸出手,做了向下压的手势,紫芹就坐下了。
被学生提到自己写作的事,才当上老师不久的厚土,脸上泛起了红潮。对于家乡,从小学,也是从眼下这间教室开始,到安子乡中心校,到彭水师范里的教室,在不同的教室里,在不同的教师面前,厚土都写过《我们的家乡》这篇作文。每次写《我们的家乡》,厚土都给予家乡不同的理解。在厚土自己看来,从苍岭出发,到安子,到彭水,他把家乡的外延一次次扩大。他想,要是自己能到外面读大学,到国外去,家乡的外延就会更大。可是,在厚土的心中,无论家乡的外延有怎样的扩大,但家乡那个概念的内涵,那个底色,却只是自己的苍岭。
厚土说,我写过很多篇了。同学们,等你们写了,我选最好的来读,而且,我还要贴在墙上,送到安子中心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