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清欢坊阍者送来了一礼盒。
方府前厅,方眠倾打量着阍者手中礼盒,疑道:“你们坊主有何传话?”
“回娘子,坊主只说了此物让娘子亲启,待打开瞧了便知。”阍者道。
“嗯,吾知晓了,汝退下吧。”
“诺。”
方眠倾接过阍者手中礼盒,扣动铜锁打开盒盖,便见一把精巧绝伦的小壶躺在盒里。取出小壶,她的眸中闪过一抹惊艳,这是一把龙柄凤头壶,且产自异域,价值不菲也。那清欢坊的坊主云瑞倒也舍得下血本,但不知他送了如此贵重之礼是何意图?
途径此地的姽婳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方眠倾身后,清冷的言语讽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方眠倾被这一句讽刺一惊,面露喜悦,转身瞧见了一身绛紫的姽婳,惊喜道:“姽婳,你是何时来的?”
“呵,十三娘只顾专心于壶,当然瞧不见旁人。”
“还是嘴上不饶人。”
方眠倾十分欣喜姽婳如今肯与自己说话,这便代表她已对上次那件事释然。她是个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女子,然却一次次因为自己而服了软,这份情意十分难得。
方眠倾默默将壶放回了盒子里,歪着脑袋打趣她道:“过两日乃是乞巧节,你同吾等一起去赏灯吧。”
闻言,姽婳低垂着眼睫,冷冷道:“痴男怨女们的事,恕儿从不参与。不过十三娘自会有人邀约,怕是不能与吾等一起了。”
方眠倾不知晓她指的是送礼之人,连自己都摸不清送礼之人是何意图,而姽婳却看得十分明白,又或者说是自己故意略去的。
“你不与吾等一同赏灯,到时可别后悔哦!”
“十三娘说笑了,儿可不与汝等凡夫俗子相类,儿不会后悔,永远不会。”姽婳将“永远”二字咬的很重,而后瞥了一眼方眠倾手中礼盒,又道:“这龙柄凤头壶产自乌兹国,价值百金。送壶这人真是投其所好,摸准了十三娘的脾性呢。”
方眠倾一听,低首瞧了瞧手里的礼盒,笑着回道:“若是姽婳喜欢,吾可赠与你。”
“呵,即便它价值连城,在儿眼里不过就一俗物,儿不敢夺人所爱,十三娘还是自个留着欣赏吧。”言罢,姽婳不再看方眠倾一眼,匆匆告退着出去了。
方眠倾还欲张口说些甚,可话未脱口,一溜烟已不见姽婳踪影了。
“真是如风一般的女子。”方眠倾暗自笑道。
午后,后院芭蕉树下,夏风慵懒地拂过方眠倾额前的发,露出了她光洁的额头。这厢子,她正斜坐于莲池畔,丢下雪白的馒头喂红鲤。一尾尾红鲤恣意地戏耍着,时不时抢过馒头屑,忽而跃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如今,莲池白莲皑皑,数尾红鲤鱼嬉戏,倒是自成一道风景。
方眠倾半撩起长袖望着水面,只见一明丽倩影倒映其中,不过那紧皱的眉头何时能舒展开?
伸手触碰池水,刚进入水面那鱼儿便惊得四散开来躲进水草从中。“看啊,连你们都怕被抓。吾何时才能如你们这般自由自在呢?”
那鱼儿闻言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语,有几尾红鲤大着胆子跃出水面去亲吻她的手臂,弄得她痒呵呵的。
心思千回百转间,忽闻远处有吵闹声,有男有女,甚是聒噪。她扬声问道:“阿绿,发生了甚事?”
阿绿慌慌张张地向她来,眸子里有些闪躲,有些欲言又止:“娘,娘子,也不知谁如此大胆将人放了进来,奴都说了后院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可他偏要闯进。这,这可如何是好?”
方眠倾不知道阿绿口中的他是何人,还未待自个回答,远处一抹白色身影朝着莲池走来。
“十三娘,恕某不请自来闯入汝家后院,某怕汝家丫鬟凶悍霸道不让某亲近佳人,这才唐突了。”云瑞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近方眠倾,俨然没有他方才言语中的唐突之感。
阿绿一听有人说她凶悍,气的直跺脚,随即厉声道:“有人可真是不拿自个当外人,自以为别人给了几分颜色便开起了染坊,奴家后院岂是你一句唐突说闯就闯的?还不出去!”
云瑞对阿绿的话置若罔闻,少时奔至方眠倾面前,瞧都不瞧阿绿一眼,直言道:“这儿哪由得一个丫鬟插嘴,难道方府就是如此尊卑不分的么?”
闻言,方眠倾再不能坐视不理了,随即停下手上的动作,立起身来定定打量着来者,见他一身白袍气度超群,约莫猜到了他的身份。“云坊主,阿绿可不是方府下人,她乃吾至亲之人,还请云坊主往后以礼相待。还有,多谢云坊主早上送来之礼,吾十分欢喜。”
“十三娘欢喜便好。某今日来此,一是来向十三娘问个好,二是欲邀十三娘共度七夕。”云瑞这话说的谦逊有礼,言语里亦有几分诚意,只是那面上一双桃花眼里有着看不懂的意味。
方眠倾微讶,忽而笑出声来道:“原来云坊主送吾礼物打的是这个主意,既是盛情邀约,岂有推却之理。好,吾就应了云坊主之邀请。”
阿绿闻言张了张口,未发出一个音节,瞪了云瑞一记卫生眼后愤忿向方眠倾告退了。
“未曾料想,十三娘亦是个爽快之人,真真让某十分欣赏。”云瑞摇着折扇,眯着一双桃花眼细细瞧着面前佳人道。
方眠倾亦抬起首来去瞧云瑞,见他一双眸子正定定凝视着自个的脸,心下略有些别扭,欲转身离去,然身子不稳差一点跌落后方池子里。云瑞上前一步,衣袖擦过方眠倾腰身,眼明手快地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身。纤腰楚楚抱满怀,待反应过来,方眠倾这才注意到此刻与云瑞的姿势如此**,而他的脸贴向自个的脸,呼吸亦几乎喷在自个脸上了。
被占了这么个便宜,方眠倾霎时有些恼意,不满道:“云坊主还不放开?”
云瑞捕捉到了方眠倾眸中的羞赧之意,又紧了紧环在她身后的胳膊,凑近闻香,促狭道:“温香软玉在怀,某不舍放开了。”
方眠倾深感此人无赖,奈何此时自个被束缚住,无力逃脱,只得狠狠掐自个手掌心,任由鲜红的血水顺着手心滴滴落地“云坊主再不放开,吾可要唤人请汝离开了。”
云瑞不依不饶,继续绵长攻势道:“若十三娘不介意此刻被众人看到误解,某自是无话可说。但即便如此,十三娘也别自伤,不然某会心疼的。”言讫,他稳住了方眠倾的身子,缓缓将她放开了。
“似云坊主这般人物,吾乃是头回瞧见,真真让吾长了见识,不过方才多谢云坊主搭救。”方眠倾朝着云瑞施了一礼,又道:“现下吾要回屋包扎伤口,恕吾不能奉陪,云坊主请自便。”
云瑞微颔首,看着方眠倾冷冷清清的面容只是不住地笑。“十三娘走好,某改日再来看望。”
听及此,方眠倾亦颔首,转身朝着门口方向走去,而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身上护送着她离去。
海棠苑内,方眠倾找来白布为伤口包扎,缠了一层又一层又卸去,而后再缠上。心中总也挥不去方才的烦闷,这才拿起经书读起来,可只看了头几个字,脑海中又浮现了云瑞无赖的笑颜与话语,恨恨地将书放下,起身朝屋外走去。
至府门口时,她丢下一句话与一众仆婢道:“吾欲出去走走,都别跟来。”
东市街头,种种的热闹繁华似一卷连绵不绝的图画,方眠倾站在画外,看着这里那里依稀有记忆的影子,却走不进去。这会儿,她头戴冪篱,迈着小碎步,朝着另一条坊间走去了。那坊间恰是与方才的热闹相反,冷清的不像话。这坊间古玩字画颇多,路过一个字画摊,她停下步子随意挑拣看看,忽而从众多墨宝中一眼看见一金丝卷边的画卷,遂拾起画卷举于面前细细观摩。
“娘子好眼力,这可是长安第一郎君的画作,名为‘洛神赋’。不多不多,只八十两银子。”字画老板一脸得意,有着说不出市侩相。
“好,八十两银。”她放下了手中画卷,画卷立刻落于另一人手里。
“老板,这幅画卷可不值八十两银子。因为,它是赝品。”一道清澈低沉的男声响起,她抬首去看,但见一身玄衣的男子沉了星眸淡淡望着自个。他展了黛眉,笑容清浅,微醺的眸笑意暖暖。
是那种很好闻的衣皂香味。方眠倾心神一凛,恍然心道:是那日在慈恩寺里擦身而过之人。
字画老板抬首瞧了瞧面前这位坏了生意的年轻男子,见他颇有微词,试探道:“这位郎君恐不识货吧。这确是长安第一郎君的真迹。”半晌又顿了顿道:“如若郎君能说出这幅画作的含义,老朽便将这画卷送给这位娘子。”
“嗯。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是曹子建的《洛神赋》。”玄衣男子定定瞧了瞧画卷,又启口道:“画面上曹植神情凝滞望着远方秋水上的洛神痴情向往。梳着高云髻,衣带披风飘飘欲仙的洛神顾盼间欲去还留恋恋不舍。且看他画锋柔软婉约,笔力毫不拖泥带水,画中人物目光温柔缱绻,画旁题字亦是道出了相思意……我想作者这幅画是借求而不得的相思意,进而抒发自个壮志未酬之哀婉。”
闻言,字画老板的眼眸愈加冷峻,瞧着面前男子的目光中带了惊喜与不可置信。“这位郎君却是解了老朽的一个疑惑。多年来,无人能解这画作寓意,如今郎君一语道出,老朽便如言将这画卷送给这位娘子了。”
男子闻言谢过那老板,回首再看方眠倾,只见她眸光闪烁,忽然变得飘渺起来。
“娘子。”男子唤了她一声,见她半晌回过神来便道:“老板已将这幅画作赠与你了。”
“多谢郎君。”她朝男子微颔首,卷起画卷执于手心,又朝着老板施了一礼道:“亦多谢老板赠画。”
就在她方才垂首间,风吹起她冪篱下的白纱,刚好落入了男子眼中。男子目光灼灼,忽而笑了:“原来是十三娘。”
方眠倾微讶,随即亦跟着莞尔:“郎君聪慧。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慕玄。”
男子接着道:“方才那幅画卷确是真迹,不知因何流落至此。如今在十三娘手中,不失为一种缘分。”
方眠倾面纱下的唇角微勾:“郎君乃是识画之人,教吾钦佩不已。”
叫做慕玄的男子谦逊道:“略识丹青而已。”
方眠倾垂首不言,手中紧握画卷,甚为珍惜,复又瞧了瞧天色,与慕玄告辞道:“现下天色已晚,吾该回府了,今日有缘相遇,他日再会。”
“好,吾送你。”慕玄作了个“请”的姿势,让方眠倾先踏出一步,而后自个向前一步,与她并排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