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不敢大意,对方态度看似漫不经心,像在走过场,或者说是正常的工作,但是考虑到青州的具体情况和这个人的历史,稍不小心自己就可能踩雷,步入对方设下的某种陷阱。他审慎地一一回应,大多数用“到青州时间还不太久,不太了解情况”敷衍。
最后,似乎为了打破这种沉闷而乏味的演出,陈路突兀地切入,问:“我们调看了那次调整陶然班子的常委会会议纪要,只有军分区政委和宣传部部长投了弃权票,您是投的赞成票,请问您了解贺光霖吗?”
林云怔了怔,在心中骂了句娘,还是态度温和地回答:“我来青州的时间不长,跟贺光霖同志有过几次接触,感觉到这个同志有能力,有专长,也有个性,是一个人才,也许放在线上去,可能会更好地发挥他的作用。”
这是师北蓉曾经说过的话。
这个时候,似乎到了结束谈话的时候,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向古板的老纪委笑了,“林市长来青州时间是不长,青州人喜欢编顺口溜,给人取绰号,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他们现在叫你的绰号是:林面面。”
林云目瞪口呆:不仅为这个绰号,也为陈路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这可以理解为正式谈话之后的闲聊,也可以理解为陈路对于此次谈话的总结,他的语气似乎是调侃,却似乎又带着些蔑视,是的,这是轻蔑!
林云怒气勃生,涨红了脸:陈路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以为凭督察组长,凭他的老资格就可以这样说?关于贺光霖,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怎么说?拿破仑说过:公理和正义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那么,他的理想主义也只在权力的范围之内,他是市长,换谁在他这位置,也只能像他这样表现。他瞪着陈路,看着陈路那种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似乎有无数的情绪和语言一起上涌,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6
这天晚上,陈路待在宾馆房间,长时间地思考着。
现阶段的纪委工作,很多人和事都是以前未曾有的,他们面临越来越多的考验和挑战,也面临越来越多的困难和压力。
他们的对手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凶恶,也越来越善于伪装自己,保护自己。这些贪官污吏手段高超,可以把大笔大笔的钱用巧妙的、看似合法的方式转移到自己的口袋,很难让人捕捉到蛛丝马迹。他们心理素质极强,可以面对任何监察机关面无惧色,坦然胜孩童,纯洁如处女,一边疯狂捞钱一边却在台上正气凛然地大讲特讲廉洁自律。他们为自己设置了复杂而牢固的保护层,有很多代理人和幕前操作者,很难让监察机关抓到真正的大鱼,而同时,他们所有的违法犯纪行为,很多时候却显得堂而皇之,貌似有理有节。这些年,针对这些新出现的人和事,新的犯罪现象,纪委针对性地提出了很多相应的办法,从中央到地方,出台了很多相应的文件和措施,比如“双规”,但是,依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严峻形势,违法犯纪、贪污受贿之于官员,如同兴奋剂之于运动员,刺激着无数前仆后继者,查不胜查。对于这种情况,刚刚上任的省纪委书记何克平提出一些新的想法,实际上也不算新,只是以前的思想被他重新强调,其中有一点就是反腐倡廉不能打上某种烙印,只看成是纪委的工作,也不能只靠纪委孤军奋战,而应该号召所有的党员干部一起来做这个工作,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抵制不良风气,自觉和勇敢地跟那些违法犯纪的行为作斗争,跟那些违法犯纪的人作斗争,要重新树立以清正廉洁为荣,疾恶如仇的舆论风气。这一次的督察组,也带着这个任务和目的。
出发前,何克平专门跟他谈过话,并且特意提了一句:“多关注一下林云这个同志。”
算起来,他比何克平还要早一些进入这条战线,年龄也要大一些,但是二十多年下来,何克平成了他的领导。对此陈路并不妒忌,他承认何克平有很多方面比他强,所以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也总能认真领会和贯彻领导的意图。
林云这两三年才进入他们的视线。对于全省的干部,他们有自己的考评,并不是只有组织部才做这项工作。正是何克平这句话,他决定在跟林云谈话的最后,刺激一下这位他印象中平平无奇的市长。他并不在意林云对他的愤怒和误解,他这个年龄,基本上已经真正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八风不动境界,他只在意他的工作和信仰,他只希望他的话能够触动这位看起来毫无锋芒、温和有余的青州市市长。有些人,在官场中浮沉太久,需要用些特别的方式来进行锤打,正像铁用火淬过才能变成钢。
回到他现在的工作、青州目前的具体情况,虽然有一定心理准备,他还是感到有些震动。
这两三年来,省纪委和其他部门不断接到关于杜士诚和师北蓉的检举信,但是省委书记顾绍毅是一位稳重的舵手,尤其是在对待干部问题上,非常谨慎,所以省纪委在处理这些检举信时也加倍小心,不是实名举报,没有关键的证人证物,都不会轻举妄动。青州经济在全省名列前茅,检举信涉及的又是青州最大的企业,牵一发而动全身,省纪委一直压着,没有派人暗查,更不说直接派出工作组这样具有明显意义的行动。陈路曾经向纪委书记表达过自己的意见,但未被采纳,现在,老书记退下去,换了何克平主持纪委工作,他认为这也许是省委的某种战略意图转变。这次青州督察,他一开始就抱着发现问题的考虑,所以他才会借督察组长的名义,有些贸然地对师北蓉进行了火力试探,也故意对林云挑衅,这是他个人的擅自行动,并没有事先请示何克平,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
青州的问题,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关键的线索和证据,连白建国也拿不出一点翔实有力的东西来,但是出于一位老纪委的直觉,他认为那些检举信绝对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杜士诚和师北蓉很有可能隐藏着重大的问题。对于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贺光霖,他倒觉得很难抓住什么,调整干部,这是一位市委书记的正当权利和正常工作。而青州制革厂等问题,他认为可能是突破口,虽然,这些问题看起来都符合程序,毫无破绽。
但是,要切实地调查这些问题,需要由公安检察等部门配合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取得相应的授权,而且,这将明显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一位市委书记,他没有这个权力。虽然,作为一位纪委干部,名义上他有责任和义务去监督和调查任何违法犯纪行为。最后,他决定把自己的考虑写进督察报告中,这实际上是对省纪委进行某种建议。同时,这个报告中他也要写上自己对于青州市市长的看法。他曾经希望从林云这里得到哪怕一点点突破和支持,但让他失望的是,林云完全没有配合他,或者说,完全没有表现出陈路认为一位党员干部应该表现出来的正义感,这让他感到很失望。
他完全能够明白和理解林云的心理。很多自以为聪明、识时务的官员都会这样表现,都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认为自己理性,实际上,陈路认为这是奴性。一位官员,如果无法在权力的诱惑和威胁面前保持独立的人格,保持男人的尊严,那么必然成为权力的奴隶,成为权力祭台上的殉葬品。可是,又有多少官员们能够看得清呢?他也不过是经过了这个阶段,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才能够想通。
有时候,他真恨这种官员懦弱的理性,这种懦弱的理性,甚至在某些时候被鼓吹为权谋之术,为官员们津津乐道,奉为经典。他一个小小的督察室主任,无力扭转这种畸形的风气和认识,或者,谁也无法改变这种几千年凝聚而成的根深蒂固的对权力的膜拜,很多人一听说“领导”两个字,膝盖就不知不觉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