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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廷顿说过一句话:贸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跟着国旗走,但文化几乎总是追随着权力。从几千年文化中去寻找证据,可以看到,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选择;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底线,也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妥协;有“杀身成仁”的慷慨,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圆滑;有“义无反顾”的凛然,也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畏缩;有“藏器待时”的隐忍,也有“千弩之弓,一击必中”的稳准狠……,在这一切看似截然相对的理念背后,实际上,都隐藏着权力的使动。
在这个奇特的节场中,权力的锋芒如同女人的乳房,不露则罢,露则伤人。对于林云来说,大半年的隐忍也无法逃避权力的锋芒相逼,当师东蓉站到他的面前时,他作出了选择,“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拒绝了这位市委书记的亲弟弟,以锋芒对抗锋芒,第一次在青州的权力舞台上,不再沉默。
而权力的锋芒是双刃的,露则伤人,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手,当林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痛苦的时候,市委书记也感到同样的棘手和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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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师东蓉的电话,丁自喜恼怒异常,他堂堂一位常务副市长,可以被市委书记支来唤去,但师东蓉凭什么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来对他指手画脚,要求他怎么做!但是,他偏偏无法拒绝。情绪平静之后,他换了一个角度考虑,他在青州最大的敌人就是林云,至于如何对付林云或者师东蓉会因此从中受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打击他眼中的对手,这就是目的。或者说,师东蓉跟他现在是同仇敌忾,师东蓉的要求,是投其所好,求之不得。
他单独向师北蓉汇报了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的工作,重点是征地问题,不乏添油加醋地渲染遭遇的阻力,看起来是为自己当初没有成效的工作做某种辩解,实际上是在强调林云目前同样的无能为力。当然,在展望整个计划进程的时候,他也不免提出了一些含糊的建议,躲躲闪闪地把师东蓉的意图藏在其中。
师北蓉并非吴下阿蒙,在丁自喜闪烁其词的背后,他意识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对,但是他不动声色,等到丁自喜离开,他立即打电话给孟平。面对市委书记的质询,孟平坦承了他推荐远华,被林云拒绝,他也没有隐瞒他点出了师东蓉在其中的位置,林云对远华的拒绝,也是对师东蓉的拒绝。
师北蓉的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这种时候,师东蓉居然这样愚蠢地去刺激林云,孟平也是,居然不事先向他请示!不过,他还是平静地结束了电话。他可能为了一些小事故意显示自己的情绪和愤怒,但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他反而能够沉得住气。
他沉吟起来,孟平从来不是孟浪之辈,孟平的考虑似乎也有些道理,如果林云的拒绝迟早要来,那么,现在面对并不是最坏的时候,现在重要的也不是责骂师东蓉和孟平,而是考虑林云这个拒绝所代表的真实意义,以及如何应对。想到林云,师北蓉这一刻竟然有些微微的恐惧。他一直对林云进行压制,高调地显示着自己的强势,也一直对这位青州仅次于他的权力人物保持高度警戒,“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这句古话他一直不敢忘,但是,所有的一切还是没有阻挡住这位青州第二权力人物,在表现了大半年的顺从之后,在这种关键时刻,林云终于说“不”了。
是真的说“不”吗?还是仅仅因为师东蓉的要求太过无理而不得不进行的一种有限的拒绝?他回忆林云一贯的温和,联想到师东蓉在雷克斯项目的表现,很可能是这样,但是,他不敢确定。这种时候,一旦判断错误,很可能造成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局部战争还是全面冲突,他必须采取相应的策略。
他继续回忆这一段时间的人和事:贺光霖、罗宾、车海、拘押白建国和扫荡黑哥的赌场,最后,他的思考还是回到林云身上。贺光霖这些人虽然很麻烦,但青州汽车城才是他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只要这个项目能够顺利实施,那些人和事都不会动摇他的权力基础,最大也不过是领导责任。尤其是当他向杜士诚屈服后,两位曾经的盟友,总算又走到相同的道路上来,通过梅梅的口,他知道这位前市委书记,现省质监局局长很可能焕发仕途第二春,调任省纪委副书记,这相当于替他这市委书记购买了一份仕途保险。
最后,他亲自打电话给林云,要听取青州工业领导小组的工作汇报。他决定主动出击,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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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拆迁农户两千三百三十一户,迁坟七百六十处,拆迁量大,时间紧,情况复杂,问题多。面对这种情况,从拆迁动员开始,领导小组从组长到下面的资金协调组、征地拆迁安置补偿组、基础设施建设组、综合协调组四个专项工作组三十多名工作人员全部投入拆迁工作。在具体办法上,一边做拆迁户思想工作,一边签订拆迁还房安置及补偿协议,一边进行拆迁,三管齐下……”
“过程和细节我就不听了。”师北蓉捏拳说,“老林,我们要认识到的是,目前整个西川的发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地区与地区、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综合实力竞争日趋激烈,各市州都处于‘激情燃烧的岁月’,大家都在争着干,抢着干。如何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抢先发展?
“不进则退,慢进也是退。唯有加快发展才能生存,唯有加快发展才不掉队,唯有加快发展才不留骂名!”师北蓉的拳头砸在茶几上,“回到拆迁征地上,我们必须抢时间,抢进度,我们青州市委市政府不能失信于人,不能让人家这些大汽车企业等着我们。我们必须完全按照工作计划进行,只能快不能慢,保证人家按时入场,这是领导小组必须具有的大局观。作为领导小组组长,老林,你必须承担起这个重任和责任,保证这个时间表。”
林云点点头,“同志们都很努力,请师书记放心。我们在进行拆迁工作的同时,相应的后续工作也在开展,我们马上成立招投标小组,建立完善的招投标制度……”
“好,这里我也要谈一点我的看法。”师北蓉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建立完善的招投标制度,听起来很好,看起来公平、透明,但是操作起来呢?没有相应的土壤,龙种也会变成跳蚤。这种制度是否适应青州,尤其是,是否适应目前的形势?现在重要的是速度,速度决定一切。
“打牌都按套路来,只有倾家荡产。你设想的这个招投标制度,如果能够保证速度,我就支持,如果为了走过场,互相踢皮球,反而可能人浮于事,耽误时间,变成作秀。老林,该拍板的时候就要果断地拍板,耽误了时间就是犯错误,非常时期,非常工程,可以采用一些非常做法,一切都要以保证速度为前提,哪家公司能够保证速度,就应该让哪家公司来做,拆迁也可以采用类似的做法,谁能够顺利地解决征地问题,领导小组也可以大胆地使用。”
林云默然。市委书记只差没有直接点明要他使用远华公司了。但是面对师北蓉的狂热,他又有什么办法?尤其是市委书记如此直截了当的指示?
“谢谢师书记对领导小组工作的关心和支持,回去我立刻把师书记的指示向领导小组的同志传达。请师书记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争取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征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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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谈话,林云表示了屈服和尊重,但是师北蓉也没有完全达到目的。市长虽然做了保证,但并没有完全按照市委书记的意思,立刻答应远华来做征地工作,市长使用了太极功夫。官僚主义对于任何官员来说,都是一种驾轻就熟的伎俩。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青州官场就在私下流传这一次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谈话,有很多耸人听闻的版本,极尽想象。总的来说,是青州两位主官在青州汽车城征地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市委书记发了脾气,然而市长并不买账。这让青州的大小官员都感到兴奋,青州似乎有一种传统,当年师北蓉跟杜士诚磕磕碰碰,甚至追溯更早的张远才和童永胜,市委书记和市长之间的关系都不太像别的城市那样融洽,总有一段对抗时期。现在,这种传统再次得到验证,在沉默了大半年后,这一任的青州市市长,终于表现了自己的权力意志。
但是这些小道消息一时半刻还不会传到林云耳中,虽然他已经到青州大半年,除了正常的工作关系,他很少跟人建立某种特别的关系,直到有一天竺子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开始一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让林云一惊,他意识到了什么,但是还是保持了一贯的沉默。几分钟后,竺子的短信果然继续到达,不仅说到了青州官员间已经疯传的他跟市委书记不和,而且他和竺子的绯闻,也在一定的范围内开始传播。
林云又惊又恼,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曹蕙莲知道,如果妻子知道了,谁知道她会闹出什么事来,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他根本无法阻挡。虽然是盛夏,林云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冷,气得颤抖,最后,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沮丧和忧惧之后,他认识到,对于这种小道消息,对于这种流言的袭击,他跟其他官员一样,如墙遇风,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承受,而且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故作镇定。幸好,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跟他具有同样遭遇的官员比比皆是,他甚至想到了舒万里告诉他的有关杜士诚师北蓉和梅梅的三角关系,这让他感到一些安慰。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沮丧和无奈的是,他和她,虽然不是谣传的那样,但也不是自己想辩白的那样,他不是那样清白,所以也不能像一个无辜者那样底气十足,这似乎再次证明所有的谣言都不是空穴来风,风总是起于青萍之末。
在竺子发给他的短信最后,她说: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会让你后悔认识我,我也不会丢你的脸,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你的“女人”,我会做我应该做的。
这句话又陡然增加了林云的担忧:她想干什么?他实在不明白现在这些女孩子的思想,她们的人生理念和原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构建?或者,她们根本就不具备这种构建,她们现在的思想,还远远未曾定形,可以表扬她们的自由,开放,没有任何束缚,但同时,也是不是应该批评她们没有基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调出她的号码,但最终没有拔。
距离市委书记提出的三个月征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只好装作不知道青州现在对他形成的舆论风暴,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具体的工作中。
接下来一个月,是一年中天气最恶劣的一个月,也是林云最艰苦的一个月。他每周都有一半的时间冒着酷暑亲临第一线指挥,虽然不是直接面对那些打定主意采取不合作态度的拆迁户、剩下的时间,除了正常的市长工作外,林云几乎都用来召开关于征地的协调会、动员会、专项会、现场办公会等,但是开会并不能解决问题。同时,林云和领导小组的努力,也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在村民小组针锋相对的带领下,拆迁户们显示了顽强的斗志和坚决的态度,
林云向他聘请的专家们请教,但是这一次,那些似乎无所不能、乐于诲人的专家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虽然算不上集体失语。或者说,专家们更着力于理论上的构建,注意的是宏观层面的东西,具体工作是他们的短处。他们模糊地表示,拆迁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个案,而是所有地方政府面临的一个超级难题,现在地方各级政府执行的是国务院2001年6月6日颁布、2001年11月1日开始施行并沿用至今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随着社会的进步与经济的发展,这个条例与《宪法》、《物权法》、《房地产管理法》的原则和具体规定存在抵触,导致了城市发展与私有财产权保护两者间关系的扭曲,存在着很多无法解决的矛盾,根据法制协调统一原则为基础,对《条例》进行审查,建立合法、公平、公正的房屋拆迁法律关系已经是当前一个重要课题,相关部门正在制订相应的法律法规,以取代这个条例。但是目前,有关拆迁问题,只有靠地方各级政府和长官们摸着石头过河,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来操作了。
林云和领导小组也只好竭尽全力,采取各种具体的措施以求完成这个困难的任务,而在这个过程中,市委书记表现了卓越的大局观,竭诚配合。
当林云要求那些跟拆迁户有直属亲戚关系,在机关部门工作的党员和干部以身作则,说服自己的亲戚家人响应政府号召,主动搬迁时,师北蓉几次召开专项党政干部扩大会议,声色俱厉地要求与会者要把政府的号召当成一件政治任务来完成,而且纳入年度工作考核。林云为了鼓励那些配合政府工作的拆迁户,制订相应的奖励政策,对那些在规定时间内签订补偿协议的拆迁户,给予数额不菲的奖励,师北蓉表示大力支持,要求马德高在电视台反复宣传,财政拨出专项资金,保证签订一户就发放一户奖金。整个拆迁工作因为村民小组的存在,显然有无数的扯皮、捣乱、谩骂甚至围攻行为,在师北蓉的指示下,雷胜利成立了专门的队伍,对领导小组的成员进行保护,或者,在林云看来,这未尝也不是另外一种示威。但是最重要的,是当丁自喜幸灾乐祸地向师北蓉单独汇报工作时,市委书记对这位常务副市长进行了严肃的批评。
他引用了一个故事,当年西川军阀混战,杨森部下某团团长计划干掉自己的旅长投降,但要求刘湘将他升为旅长,对此刘湘坚决不允,他对左右道:“我们都是带兵的,如团长打死旅长,便升旅长,将来何以示众?此例如何能开?”
这是超级强烈的诛心之语,丁自喜目瞪口呆,又羞又恼。
但是师北蓉不太在乎这位常务副市长的感受,或者说,他对他超级失望和生气。当初林云准备解决爱乐手机问题时,丁自喜临阵脱逃,而且熊天成也抱怨过,这位常务副市长根本不是去帮助他跑公司上市,而是每天海吃海喝,外带抓拿嫖赌,就像是请了一个大爷去供着,正事反而半点不做。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牵涉着师北蓉巨大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丁自喜如此玩忽已经让师北蓉痛恨,这次青州汽车城,还是我行我素地拖后腿玩内斗,他也不用再对他客气。
丁自喜垂头丧气,却不敢拂逆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只能强压心中的情绪,配合林云的工作,哪怕是装模作样。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又是青州两位主官的一段蜜月期,所有的政府工作,不仅仅是青州汽车城,师北蓉都非常配合。但是这种配合因为反常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味道,就像暴风骤雨的剧变之前,往往都是波谲云诡地给人以无边的假象,看似平静的表层下面,涌动着一股强大的、不可逆转的暗流!
这种蠢蠢欲动的、隐含杀气的暗流,并非在一天之内忽然形成,而是一个沉默的、积累的、渐进的过程,是一种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仅是青州两位主官之间已经非常清楚、不可调和的分歧,也是征地工作毫无悬念的无法完成,这两件事都将给青州的政局带来巨大的影响和震荡,实际上,这两件事也就是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