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
到了这个月,差不多就可以看到这一年的终点,估算这一年的收获,总结这一年来的工作了。
这一个月另外有一个别称叫雾月(brumaire),香江才子陶杰说:在色彩上,由丰丽渐入沉蓊,十一月总像一幅塞尚的油画--如果七月像梵高的画。
接下来,他对这个月份进行了更多的抒写:“……十一月比较轻松,因为前后两个月都太过heavy:十月太过政治化,不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月份,而十二月又由圣诞老人垄断了,虽然充满家庭欢乐,但圣诞树、圣诗班、火鸡大餐,华丽得有点耀目而喧嚣。只有十一月,这是一个人,带着一只狗,在森林独步的季节,踏着满地的秋叶,在静静的河边生一堆小小的篝火,为一段早夭的恋情致祭,而且拌和着一段地老天荒的沉思。”
这是很动人的诗人情怀,但是,这种情境不属于陈路。
2
这一个月对于陈路来说,太heavy。
首先是杜士诚调任省纪委担任副书记。而这个位置,似乎本来应该是他的。省纪委书记何克平,曾经跟他谈过话,隐约地征求过他的意见,虽然当时肯定是官腔,而官腔这东西,是经过数十年,甚至是数百数千年传统文化积淀的精华,它和算命先生的语言差不多,事前听起来给人以希望,事后又总是能自圆其说。但是按照官场惯例,这几乎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同时,这个提拔对于陈路来说,也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因为他的资历,因为他的个人能力,因为他的操守。
对于很多纪委官员来说,需要时常把一位纪委干部的规章准则挂在嘴上,放在心里,提醒自己在行动上要循规蹈矩,不可逾越。而对于陈路,这些规章准则似乎就是对他个人生活和工作的总结归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一种标准。他开始参加工作,就在基层纪委,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离开纪委这个系统,对于很多官员来说,是以纪委工作为荣,而对于陈路,他所有工作过的纪委机关,都以曾经有这样一位优秀的纪委干部为荣。所以,他能够一步步前进,最后被调到省纪委。当他几乎要成为天花板干部时,还有希望得到一生中很重要的一次提拔,但是最后,这个职务却给了杜士诚。
那天何克平找他谈话,虽然不是特别激动,陈路还是做了一些准备,凑了几句感谢的话。但是,他一进办公室,从何克平的表情中,就差不多完全读懂了所有的变化和结局。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反而突然平静下来。
官场中的提拔,一直是这样,越是名至言归,理所当然,最后越有可能是水中捞月。陈路叹了口气,这一次却是自己遇上了,他不由得满心凄然。
“老陈,你要有思想准备……同时,也要顾全大局……”省纪委书记的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听在陈路耳中,却破裂得像一根旧鞭子。
谈话套路而简短。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任何情绪都只有自己消化。双方都明白,彼此的目光一碰即闪,像磁极相同的磁铁。
何克平没有给他任何一句解释,这本来也不需要,官场之中,这种情况比比皆是,除非非常特殊,没有任何一次职务调整需要领导给出理由。
整个过程中陈路表现得中规中矩,一点异常情绪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的心中,暗暗开始堆砌悲愤:他不在乎这个省纪委副书记,但是为什么会是杜士诚?
虽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省纪委这两年接到那么多有关这位前青州市市委书记、质监局局长在青州酒业改制中以权谋私的举报,还有绯闻,虽然无法真正动他,但不是把他从市委书记的职务上调任了吗?这应该是何克平向省委书记顾绍毅交换意见的结果,可是现在,却要把他调到省纪委副书记这样重要的位置来,这到底为什么?这是命运开的玩笑?或者,这本身就是命运?思潮在他的胸中汹涌,但他一直控制住自己,他的疑惑他的悲愤,就像侠士的那把名剑,平时藏在鞘里,非到必要时不出鞘见刃,而拔刀必诛腐恶。
陈路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平静如亘。
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几天后,杜士诚上任,何克平安排工作,杜士诚直接分管第一督察室。
又过了几天,杜士诚请陈路过去,宣布要分派给他一个任务,省纪委副书记的表情凝重,做了一些铺垫,迟迟没有进入主题。
陈路沉静地倾听着,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情绪,既然杜士诚现在是他的上司,他就必须接受工作安排。但是,当“青州”两个字从这位省纪委副书记口中说出来时,陈路还是有些微微的吃惊。接下来,杜士诚用平淡的语气宣布这次调查的对象是青州市市长林云时,陈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吃惊地直看着杜士诚。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杜士诚假借省纪委的名义,擅作主张?他应该马上向何克平求证?但是他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杜士诚是什么人!这种老官僚不会做这种一戳就穿的蠢事,他肯定跟何克平交换过意见了,而且一定得到了省纪委书记的首肯。沮丧立刻充满陈路的心,他突然间想到了斗牛,似乎现在杜士诚就在扮演一个斗牛士的角色,他挥动着红布,而自己就只能朝着红布的方向撞过去。他点头,冷静地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告辞。陈路知道自己在演戏,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做这种无聊的事,但有时候,官场就是这般好笑的闹剧,想吃这碗饭,须先自问有没有一份演艺天才和理性的定力,能否把一腔情绪通通压住,明明心中是一盆怒火,脸上却挂着一朵可爱的微笑。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发呆,调查的对象似乎本应该是师北蓉,滑稽的是,竟然是林云!他想起那个温和讷言的市长,虽然,他对他的懦弱颇有微词。但是这种保守的官员,普通来说,很难做出超越原则的事,很难犯原则性的错误的,实际上非常投他的口味,但是现在,他的目标却真的就是林云,陈路忍不住想起《九品芝麻官》里面那一句话:明朝的剑怎么可以杀清朝的官?他现在似乎就是在做这种荒唐事。
3
两天后的周一,省纪委工作组进入青州。
下午五点,工作组约见了青州市市长林云。
林云忐忑地来到工作组下榻的政府宾馆,陈路表情凝重地开口说:“林市长,今天请您来,是有一些问题需要向您了解一下……”
这个时候,青州市市长还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回答即将的提问,他以为,工作组到青州是因为贺光霖的举报,接下来的问题,肯定有一些正面涉及青州市市委书记师北蓉,他该如何抉择,如何掌握分寸呢?但是,陈路的第一个问题就把他砸晕了:“您和黄埔青州总经理何海涛最近见过面吗?”
这明显不是预想中的正常套路,林云立刻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是针对他,而不是师北蓉,工作组这次调查的对象,是他本人!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差点失态,有几秒钟身体僵硬,表情僵硬,然后,强自镇定下来,调整心态开始回答调查组长的问题。
问题有很多,住的小院、爱乐手机、跳桥事件、征地拆迁等都被鸡蛋里挑骨头,还有一些是无中生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举报他接受了黄埔青州公司总经理何海涛的贿赂,故意在汽车城征地拆迁工作中设置障碍,以权谋私,准备把青州汽车城的基建工程暗箱操作给黄埔青州公司。
虽然又惊又怒,但是因为心中无鬼,底气十足,林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一做了回复。
陈路没有像其他案件调查时那样全力以赴,用各种刁钻的询问技巧来进行诱探和讹诈,而是平淡地照本宣科,按照举报信上列举的内容,逐条核实,然后宣布结束这次约谈。
林云在陈路怜悯的注视下离开政府宾馆,当走到暮色中,被有些清冷的空气刺激后,他才醒悟过来。所有的问题都不能击倒他,都是些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但是,重要的不是真相,不是他林云到底有没有以权谋私,贪污受贿,而是某些人已经达到了他们想要的效果:青州市市长正在接受工作组调查。
他感到巨大的凄凉和无助。他一直隐忍持重,希望换来一个能够顺利开展工作的局面,但是,除非他放弃原则与底线,跟他们同流合污,否则他们终不能容他。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权术上绝不适用,所以,当他拒绝他们的无理要求时,他们就对他进行围剿;当贺光霖对他们的不法行为进行举报,立刻换来他们对他们心目中的最大敌人雷霆般的凌厉报复。那么,他现在又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他肯定无法跟一群以市委书记为首的青州实力人物对抗,就算常务副市长丁自喜,他似乎也拿他无可奈何,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权力战争。或者,他只有像贺光霖一样,寄希望于一位更强有力的权力人物,自上而下地改变这种困境,改变这场权力斗争的走向和结局。他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在省城的关系,不说在省委省政府,在重要的厅局中,也没有信得过、说得起话的朋友,他唯一的“关系”,可能就是省长严宇。林云苦笑,白爱民当然勉强算是他的一根线,白爱民可能有一些关系,但是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他并不知道,白爱民已经跟熊天成见面,并且达成了某种秘密协定。
他慢慢走在长满梧桐的林荫道上,不时有树叶在暮色中簌簌落下,若有若无的夜风,带着微凉。秋深了。
他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是竺子。
如果是在平时,他不用考虑就会挂掉,可是这个时候,他按下了接听键。
但是,竺子告诉他的是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非常不好。
她刚才得到消息,孙利民被拘押起来几天了。她用了五分钟,简单扼要地告诉林云她跟孙利民的事,她要求孙利民所做的一切。在她最后那一句“对不起”还没有说出口之前,林云挂了电话。
这是什么世道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突然之间,他有种极大的虚无感和荒唐感。
但是,这还不是最沉重的打击。
十分钟后,他回到家里,空无一人。他拨打了曹蕙莲的电话,关机。然后,徐明芳的电话打了进来,告诉他另外一个噩耗:曹蕙莲已经被工作组拘押。据她打探的情况是,因为购买青州酒业集团的原始股票。
林云颓然,他关掉家中所有的灯,瘫倒在沙发上。很久以后,青州市市长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
悔恨咬着他的心。
林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很多年来,他一直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事,尤其是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或者跟同僚的分歧对妻子说,因为,他一直不喜欢那些听枕头风的官员。他认为,一个男人应该独立思考,独立作出判断和行动,不受任何人尤其是女人的影响。叔本华曾经刻薄地写道:女人的本质便是轻佻漂浮,目光短浅,毫无正义感,她们只能注意到眼前的事物,留恋的也只是这些,至于抽象的思想原则,固定的行为准则,坚定的信念,只是男人的专利,对女人则毫无吸引力可言。
当然,曹蕙莲似乎也从来不关心他的工作,除了这一年来,因为他成为市长之后。所以,当林云意识到了孟平的进攻,也只是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保持跟宁玉娟的距离,并没有采取强硬的限制。现在,不仅外面的师北蓉十面埋伏,工作组大兵压境,家里也被对手来了个中心开花。不仅曹蕙莲肯定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这件事林云自己也必须要有一个说法,虽然,今天陈路并没有提到这件事。
他心中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愤恨,第一次深刻认识到了权力斗争的残酷。
他一直认为,工作中的分歧,再怎么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战争,只有敌我,没有同志,官场就是霍布斯的丛林,每个官员之间的关系是狼与狼之间的关系。
而且,权力斗争没有体面和决斗,只有胜与败,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只有更阴险更卑鄙更残酷,这场权力的舞蹈,一场变幻,一场追逐,胜利者只有一个,其他的人都是失败者。
他想起一年前,他刚刚接到新的任命时,兴奋、期待、踌躇满志,可是转眼间热血已冷,回首往事,西风战旗,光荣已成幻梦。或者,正像那一句话所说:其实,生活就像洋葱,一片一片地剥开,总有一片会让我们流泪。
4
这个时候,青州四大牛人之一的黑哥,在他的别墅里接待了车海。
他们事先通了电话,为了避人耳目,选择了在家里吃饭。
两个小时前,当林云走进政府宾馆的时候,车海拨打了青州市市委书记的电话。他打这个电话时,已经悄悄来到青州,一旦市委书记的态度有所转变,就立刻出现在师北蓉面前,表达自己最汹涌的忠心。
这一次,师北蓉没有像前一段时间那样直接挂掉,甚至也没有打官腔,而是直截了当地对吉安县县委书记说:“车书记,怎么想起今天给我打电话?是听说省纪委的工作组来青州了?有一个事,我正准备让办公室通知您,那现在我就直接给您说吧。明后天,市纪委有一个工作组准备到吉安调查一些情况,车书记您要先做好准备,安排好招待工作。”
语气平和,但是故意的客气充满了讥讽。实际上,官场就是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大多时候,每一位官员都在演戏,角色比真实更重要,潜台词比台词更重要,效忠比原则更重要。但是现在,市委书记连潜台词都懒得跟他说,懒得敷衍他,对他一再表示的效忠无视,直接就宣判了他的死刑。车海明白这次市委书记是铁了心,或者说已经作出了不可更改的决定。
相比杜士诚圆滑、灵活、润物细无声的工作风格,师北蓉更加强势一些,说话办事都更果断强悍,很有杀伐之气,但是无论杜士诚还是师北蓉,当他们决定对付谁、伤害谁的时候,都一样让人痛苦,因为他们会斩尽杀绝。
工作组一旦到了吉安,他这县委书记就算做到头了,吉安很多一直等候机会的人,会立刻领会市委,或者说是领会市委书记的意图,抢先发难,他们的出手,必是既准且狠,一击而中。历史上每个王朝陨落,皇帝出逃的时候,经常不敢带侍卫,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清醒地知道,那些野心勃勃的下属,会迅速转换角色,把曾经高高敬奉的神变成可以踩在脚下的战利品,比如闯王,比如建文帝。那么,他现在又该怎么办?这几乎就是刚才林云同样的疑惑和痛苦。
跟林云一样,他几乎无法对抗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那么,他就该乖乖地伸长脖子,等着师北蓉的屠刀落下?
他会受到党纪国法的处罚?应该不会,他至少在经济上还算清白,虽然出现了严重的工作失误,有些事情可以完全推到直接责任人身上,自己只承担领导责任就行了,但是,即使这样,那又有什么用?
被调整到一个闲职?而且打上某种烙印,像贺光霖一样?这实际上就是宣布他从此退出青州的权力舞台。失去了权力的光环,他将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普通老人,再也没有人会尊敬他,过年节庆的时候,再也没人请他吃饭,给他送礼,他昔日的同僚会在背后讥笑他,他所有的朋友都会不约而同地疏远他,他出门必须乘坐公车,很难再喝上高档的酒,可能会为菜价肉价的上涨而忧虑,过上一种截然不同的平民生活。曾经的荣耀成为现在真实的痛苦,他绝对无法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