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是社会民主党的一批智囊人物,大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学者名流,而且基本上是从事人文科学研究的。事先,外办已把人家的“阵营”给报上来了。林家玉自视早有准备,从他曾任职的林州大学挑选了几位教授、博士,以作应对。
当然,大多数问题都谈得非常融洽,非常投机,尤其是经济问题,高天鹏更以准确的数据慑服了对方——这恰巧是对方的弱项,虽然他不知道对方并不以此为然。
当话题深入下去,就难免会出现不和谐的音符。
一翻激烈的讨论后,双方各执己见,莫衷一是。
高天鹏担心再争下去,会影响双方关系,可没想到,对方的一位金发碧眼的老太太愈是来劲,都几乎收不住了,到了最后,她竟出乎意料地表示:
“我们太高兴了,在这么一个高层的会见中,尚可进行如此民主的、开放的讨论,这显示了中国高层的开明与开诚布公,更显示了社会的进步……这对我们原有的成见、偏见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不得不令我们重新审视业已形成的对中国的看法……”
高大鹏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表示:“我们欢迎你们今后更多地来到中国,特别是来到这个被称之为最中国的内地省份,不是光看我们的文物古迹,而是向我们进言,我们欢迎你们的进言,以此进一步改进我们的工作,打开我们的视野!”
于是乎皆大欢喜。
林家玉出门时对高天鹏说:“人家的思维方式不一样,我们不可以用我们的模式去套他们。要是我们的代表团在外边遇到这种情况,势必老大不高兴,以为人家不尊重我们,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高天鹏说:“人家认真听取我们的意见,提出不同看法,这恰巧是尊重的表示。否则,敷衍几句,恭维几句,不关痛痒,这却是最大的蔑视!”
林家玉说:“我们能形成这样的共识,对今后的工作开展太有好处了。”
事后,高天鹏还特地找来相关书籍翻了翻,身处高位,重新翻看这些书,自是另一番感受。只是找书,他没叫尹君办,因为当时尹君被派出去处理一件较为棘手的纠纷。
回想到这件事,高天鹏对尹君的辞职下海,心里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尹君颇有几分感伤地说:“高书记,我追随了你整整15年,从3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到今天的年近半百,虽说没读个什么博士,可在你这,比读了博士还长学问,更何况你还特准我上林海大学读完了MBA的研究生班——不要以为我读这个MBA时便有了辞职之心,以此为辞职的资本,那时候我连这个念头动也没动过,我只想通过这样的进修,更能胜任你的秘书工作。随着你的晋升,我是感到自己的底气愈来愈不足,怕给你捅娄子……我已经力不胜任了,还是见好就收,免得出了什么事,才灰溜溜地退步。这又何苦呢。”
高天鹏说:“这你就错了,你从来没有不胜任你的工作,可以说,我没有遇上一个比你强的秘书,即便我有时批评过重一点,那也是把你当自家人看。对了,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一道出差,对面楼上一男一女吵了个天翻地覆,我当时说,怎么没人去劝架,吵得太凶了,你说,只有两口子才有可能吵得这么凶,所以才没人劝。当时我想,你太臆断了,后来,我单独去打听,果然你说得对。”
“这又有什么?”
“这证明你有知人之明。”
“你过奖了……不过,你是说,你待我像家人一样,的确,我内心也是这般感受。这15年里,你待我恩重如山,我说感激都轻了。大恩不言报……”尹君含泪道。
“千万不要这么说……的确,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该把你外放了,八年、十年,一直十五年,不能太自私,只顾自己方便,把你羁留在身边……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放你,我心疼哪。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拖了下来,是我对不起你,逼得你自己写出了辞职信。为你这封辞职信,我整整一夜没合眼,放,还是不放?”
高天鹏的声音嘶哑了。
尹君沉吟了一阵,说:“你就把我当自己的儿子好了。我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如今,儿子大了,也该让他出去闯荡闯荡,不能关在机关里,温室里养着。你的儿子不是出国了么?女儿不是嫁出去了么?那就把我当又一个儿子,该放就放,不能一辈子守在屋里呀!”
“我无法作出决断。”
“那就交给组织上考虑。”
“组织上不一样要尊重我的意见?”
“可强行留下我,对谁也不利啊!”
“你去意已决?”
“是的。”
“可我再上哪去找你这样的秘书?”
“……”
翠明湖水不安地波动着,倒影中的湖心亭让水波化作一片杂色。
林州大学历来是省里的人才库,甚至是思想库。
省委领导中,常委中就有两位来自林州大学的,而省政府里,副省长中更有三位毕业于林州大学,这似乎有点抢眼,但一看该省的教育史,便知道这也在所必然。虽说省里论面积、人口,在全国可以称大,可讲教育、文化,却难免有几分尴尬,林州大学是该省唯一的全国重点大学,与其他省、市办的大学、学院,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所以人才出自林州大学则不为怪。当年林家玉提任该校校长时,励精图治,果断地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率先聘任制、学分制,使教与学都出现了全新的气象,原先不完整的学科体系得以完善,尤其是处于弱项的文科,迅速跻身于全国的先进行列。有人说,林家玉毕业于建筑系,作为一位建筑师,跨了工科、文科两大学科,占尽风流。美国的MIT,也就是麻省理工学院,就是派了位建筑师担任人文学院的院长,才把那里搞得风生水起——对了,这个词是来自南方的,相当生动,也非常形象,在大山中生活惯了的,断然是想不出这个词的。林家玉也因林州大学的迅速提升而名声大噪,四十刚出头便调任林州市的市长,作为省会的市长,一任下来,瘦了一圈,可GDP却整整翻了一番,更令世人瞩目,很快也就进了省里……
在他离开林州大学之际,他是一人来的,连秘书都是用的新部门的人。毕竟政府机关与大学的动作大不一样。不过,倒是省里的领导,还喜欢到应届的研究生中挑选自己的秘书,所以,秘书群成了省委与省府机关中学历最高的群体,不是博士便是硕士。正因为如此,高天鹏才令尹君去读了个MBA的硕士生班课程,免得被人看不起……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这两个机关里,全国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已为数不少,林州大学顶多占个地利优势,别的未必说得上。
在林家玉任上,林州大学校园面积扩大了两倍,校园环境也相应优化。不说别的,就说新的大学校门,就像沿弧线飞升的火箭,很有气势,显示了一所大学全新的精神风貌,口碑很好,据说便是林家玉亲自设计的,简洁、明了、有力度,这当是他的风格。
也就是这大门口旁,正赶来上班的校办副主任陈元彬,不知怎的,让公文包撞落在地上,里边的材料飞散了一地。
一位熟人见状,立即弯腰帮他拦阻几欲让晨风吹散的纸片,调侃道:“陈主任,该开小车来上班,怎么还坐11路呢?”
11路是指两条腿。
陈元彬急忙压住主要的一堆材料,说:“如今校长、书记都是踩自行车上班,我辈岂敢僭越,还想不想干呀?!”
“不过,听说你立马就有小车了。”
“我可没这个命,还是两条腿走起来踏实。”
话说间,吹散的东西都捡回来了,陈元彬也直起了腰,习惯性地看看表:“又耽误了三分钟。”
那熟人是成教办的一头目人物,悄声地说:“昨天,省委组织部派人来,专门对你作了考查,你出头之日到了。”
“有这等事?你怎么知道的?”
“如今,这边中南海开会,那边出租车司机已把议题传遍了北京城。信息社会,无保密可言,因为你是考查对象,所以才瞒住你一个。”
连离校部中心最远的成教办都知道了,可见消息不假。
陈元彬拍拍对方的肩膀:“多谢你给我提了个醒。”
“不过,说什么也该轮到你了。”那人在上开往成教办的校内班车之前,扔下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一上去,校巴便一溜烟开跑了。
是的,该轮到陈元彬了。
原来,一年多之前,为了选拔年轻的厅级与处级干部,省委组织部与人事厅联合搞了一个大动作,自我报名,组织考查再加上笔试、面试,在全省范围内“征集”了相当一批人才,凡是入围的,大都已走上了领导岗位。其中,林州大学,就有三位入围的,尤其在笔试中,陈元彬更是拔了头筹。
入围三人,都是林州大学早已成了定论的“五大能人”当中的三位。
所谓“五大能人”,均是在校内工作的、担任了院、系或处一级正副职务的年轻人。他们分别是工商管理学院的一位副院长、行政管理学院的院长、建筑工程学院的办公室主任、校组织部副部长及这位校办公室的副主任陈元彬。其中,入围的是工商、行政二院长和他这位副主任。
当全省的名次排下来,陈元彬遥遥领先于另两位。
然而,不到三个月,另两位已分别上省财政厅、省行政管理学院(党校的另一个名称)任上副职,即由处级晋升为副厅,跳了一级。
可陈元彬一直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至今已整整一年了。
他也死了心,另外没入围的两位能人,不也同他一样“原地踏步”么?如今,称校内“三大能人”,比当日“五大”似乎还更上口一些,形成了舆论,自然会上去的。之所以为能人,另几位不说,光他陈元彬,可圈可点的事情就多了,例如,办大型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就他玩得转;上企业单位搞协作,也少不了他一张嘴;至于省内的传媒,报社、电视台、宣传口等等,也只他调得动。末了,琴棋书画,也无所不能,更有一手清秀脱俗的柳体字,是林州大学的“独一家”。只是另两位为何上去,独余下他,他自然心中有数,只是对外称:
“我是本地人,当前国家推行的是易地为官……另两位,至少一位是外省的,还有一位,也是边远地区来的,当然首选他们。我不过从头至尾当当陪衬罢了。”
其实他并不甘心,一直在等待。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其实,报名参考,这已达到目的了——他只要引起上面,即超出校园的注意就行。手中有钢叉,不怕没识货的。
这一天,他比平日迟了5分钟进办公室。
但所有的笑容都同时向他绽开了。
“陈主任,今天到得真准时……”
“陈主任,有什么吩咐么?”
“陈主任……”
反正,都是没话找话,献上一份殷勤,殊不知陈元彬心里已在骂:他妈的,连高等学府里,如今也变得这么势利眼,真个是人心不古!
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须办的材料一字排在了桌面上,按先急后缓,先易后难的顺序,一项项作出处理。当一个大学的办公室主任,未必比地方上轻松。他这个副职,干的比正职多,正职只顾一个劲跟在书记、校长屁股后边颠,以传达领导旨意为第一任务——这当然无可非议,日常工作就把他这副主任玩得团团直转。
一位副校长走了进来,首先夸了他:“小陈在忙呀?要有张有弛,别闹得太紧张了,事情总是做不完的。”
陈元彬抬起头,说:“没什么,我赶个材料。”
“字是敲门砖,你这一笔柳体,人见人爱,让人不忍释手……”
旁边一位科员插嘴道:“校长不是舍不得字,而是舍不得人呢!”
副校长一笑:“翅膀硬了,就得放飞,别误了人家的前程才是正理。”
“是呀,主任岂是蓬间雀,这里的庙实在太小了。”
陈元彬正色道:“这里是高等学府,非庙可比,我以在此工作为荣。”
他来了个云遮雾罩——这话,让校长听了高兴,也堵了他人的嘴。
“看,陈主任已以此为荣了,似乎到了外边,有过大学工作经历,当然是一笔可贵的财富。”恭维者每每头脑一发热,便失去了分寸。
弄得陈元彬好生难堪,只好白了对方一眼。
好在副校长只是来取一份材料,而陈元彬也正好处理完,利利索索交了出去,不然,副校长多留一会,还不知又惹出什么话来。
待副校长出去后,陈元彬拱手向大家说:
“希望各位不要听见风就是雨,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都不要让我本人知道,我们也懂得组织程序,离组织上找我谈话的时间还早着呢,没准到后来,近一声水响也听不到。省里、市里,林州大学上去的人太多了,已经有各种说法,何况我又是土生土长的,还是守个本分的好,拜托了,再多说,我就无地自容了。”
大家果然噤声了。
作为一位“能人”,他至少能把本处室摆平,连自己部门的人还摆不平,能称得上“能人”么?
他才三十出头,红日头才出山,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窗外的比利时杜鹃开得正艳,这是他有一年上广州逛花市捧回来的,当时还不怎么抱希望,没想到它同中国杜鹃一样,贱生贱长,没两年便开出了一大片,把个室内映红了,把里边的人脸也映红了,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喜气洋洋。
大家心里只有一句话:不知元彬几时走?
而陈元彬一直在寻思,这次机遇,果然是一年前“应考”的结果么?如果不是,那又是怎么得来的?莫非之中有贵人相助?
有谁可点破?
他苦苦思索了一天,直到下午四点多钟,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才如梦中惊醒之人,多少猜到点什么。
打电话来的是他的铁哥们——尹君。
尹君的身份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办公厅副主任,这他是早已知道的,不过,由于忙,这几个月,两人都没怎么联系了。一接到尹君的电话,陈元彬自是喜出望外,心里寻思,这事也许与他有关,当然在电话里不便问,办公室里还有上十只耳朵听着呢。
“嗨,我怕老兄把我忘了呢!”陈元彬说。
“哪能呢?你知道,我总是身不由己,连抽空打个私人电话也不容易……不过好了,快解脱了。”对方说。
陈元彬顿时心中一沉:莫非这小子没戏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忙问:“给放飞了不是?那至少得给个实职吧。”
“嘻嘻,实不实,还不在我,一下子同你说不明白。”
“这我可是云里雾里了。”
“言归正传,今晚,我给你找个地方,好好给写上几幅字,有你的好处。”
“驼子作揖,起手不难,一任老兄吩咐就是,大家发财。”
平日,尹君总带他上一些好附庸风雅的民营企业家的处所走走,人家出手阔绰,一幅字写下来,润笔费少说有个三五千,多的则上万。虽说不敢同著名的书法家比,可这笔字还真值几个钱,不过,每次他都懂规矩,得到的润笔费,至少与尹君二五分成,尹君也不在乎多少,收了就是收了,从不点数——这才是朋友!
可今天尹君说:“你小子可别财迷心窍,今天去写,休想得到分文。”
“话可别这么说,凡是你吩咐的事,别说分文无有,就是倒贴,老弟也心甘情愿。”
“你小子精,吃得亏是福,就当你财运当头吧……怎么样,五点半钟,我准时到校办那边接你。”
“还是老规矩,校门外的好……上什么地方?我得同老婆打招呼。”
“去了就知道了。”
“现在不能说?”
“怕说了吓坏了你,字也写不成。”
“有这么严重?”
“只怕更严重……五点半,校门口见。”
尹君把电话挂了。
陈元彬久久才把话筒放下。
这尹君葫芦里卖什么药——一番话,两大谜,一是说自己“解脱”,显然不再当秘书了,可又不是“外放”升职,猜不透;二是去的什么神秘地方,说了还会把人吓坏,真个这么可怕么?嘿,不去想它,见面便知道了。
很快就五点半了,陈元彬起身,出了办公楼,径直上了校门口,在办公楼外上车,少张扬点,这是个敏感时期,当多加小心为妙。
一到校门,便见尹君站在一部银灰色的奔驰车头,远远给他打招呼。
他快步走到车边,迅速钻了进去。
车飞也似的开出了大学校门前的大坪,往市区开去。
这里离市区有近十里地。
小车开进了一条由白杨夹道的林荫大道,尹君揿开了车窗,清淳的野外空气扑面而来。
“现在该告诉我上哪了吧?”陈元彬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