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倒是比客厅考究,两面墙上,全是落地式的书橱,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0多卷,自然少不了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的文选,而鲁迅等文豪的文集,也一应俱全。从《诗经》到唐宋诗词,从《易经》到诸子百家,也都少不了。不过,更多的是近20年出版的中外各种政治、经济、哲学、文化类著作……这让陈元彬暗暗吃惊,因为他知道,高天鹏是工科出身,再爱好文科,顶多也就是浅尝辄止,没料到家中却是一个系统的……书库。
尹君一眼就看到宽大的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对陈元彬提示道:“我们老板对书法可是学有专攻,你们不妨切磋切磋。”
高天鹏说:“小陈,尹君说你一笔好柳体字,该让我见识见识了。”
陈元彬只好说:“别听尹主任胡吹,我那可是狗肉上不得台面,怎么敢拿到这里献丑?”
“又故作谦虚了不是?刚才还侃侃而谈,现在倒收锋臼芒了?老板,你看这该不该打屁股?”尹君说。
“那就罚好了。”高天鹏说。
“行,罚他出一回丑!”尹君说。
陈元彬无非是故作姿态而已,这回,便说:“恭敬不如从命……”
“我给你研墨。”尹君已卷起了袖口。
拿起笔,陈元彬又犹豫了:“我写什么?”
“随便,随心所欲好了。”高天鹏这么表示。
尹君放下墨,想了一下,说:“你近日在想什么就写什么吧。”
陈元彬凝神思索了一阵,大致将整个格局考虑好了,一挥而就。
他写的是苏轼《应制制举上两制书》中的一段名言,近日他正在琢磨这篇文章呢,颇有点心得:
人胜法,则法为虚器;
法胜人,则人为备位;
人与法并行而不相胜,则天下安。
写毕,他从包中拿出了印章,按上去了。
高天鹏说:“哇,是有备而来的。”
尹君说:“他这拎印,从不离身。”
“哦,是这样……”高天鹏的心思却被苏轼这几句话吸引住了,问了问其出处,又在琢磨,“苏轼是大才子,在施政上也很有一套,全国上下,与他有关系的西湖据说就有九个之多,很得民心。这段话,很有点意思……”
陈元彬说:“我想,他讲的是法治与德治的关系。”
“这不分明是讲的人么?”高天鹏问。
“人,是有良知的,有善心、有人性的,也就是道德的人,所以,这个人,当理解为道德的人,这段话,也当理解为德治与法治的相互关系,人与法并行,互相不压倒对方,天下就太平了。”陈元彬几乎是滔滔不绝。
“有道理,有道理,不是人治,而是德治,你的解释太精辟了……快,给我从书架上把苏东坡的文集取下来,我今晚要好好拜读一下。”高天鹏说。
陈元彬早已看好文集的所在之处,未等尹君去找,他已取了下来,很快翻到了地方,递给了高天鹏。同时又说:“类似的名言,苏轼还很多,我还能背上几句。”
“也给我写下来。”
陈元彬又写了一条:
任法而不任人,则法有不通,无以尽万变之情;任人而不任法,则人各有意,无以定一成之论。朕虚心以听,人法兼用。
“这个好,这个好。我们省委请法律专家上课,居然没有人讲到这些……”
尹君已向陈元彬眨了眨眼,那意思:适可而止,不要太锋芒毕露了。
陈元彬点了点头。
可高天鹏余兴未尽,还让陈元彬再写,陈元彬只好推托了:“我就两板斧功夫,再写,就露马脚了,饶了我吧。”
尹君也说:“我看小陈的字,起笔如惊风有功力,只是到收笔,还不能恰到好处,有点露性,所以,不可多写了。”
“果然这样……我也就不勉为其难了。”高天鹏放下苏东坡的书,“坐吧,坐吧,别太紧张了,就在这里聊聊。”
和韵适时端上了茶。
“这是高山云雾茶,是老高家乡的特产,特地让你们尝尝新。”
一股茶的清香弥漫了整个书房,与墨香混合,别有情致。
高天鹏精神为之一振。
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住了陈元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个透彻,他相信自己是会看人的,这年月,谁都不会说自己不是人才,于是,真正的人才反而容易给埋没下去,当一名伯乐,须有火眼金睛才行……陈元彬让他看得浑身火辣辣的,只好搭讪着说:“论书法,我的功力还不行,尹主任一眼就看穿了。”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能笔走龙蛇的。多练练,功力就上去了。”高天鹏话中充满了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爱怜。
电话铃响了。
尹君这才提醒高天鹏:“今晚八点大剧院有个演出,你得到场,是个正剧,得多勉励几句。我就不同你去了。”
这时,已是七点半钟。演出快开始了。
高天鹏这才起了身,有点不舍地握住陈元彬的手:“后生可畏呀。”
“高书记过奖了。”陈元彬说。
他与尹君先出了门,是和韵代高天鹏把他们送出门的。
一上车,尹君便说:“看来,今天老板是喜欢上你了。”
“他看得起我,那你就多带我走几趟。”陈元彬当然不会失去这样的机会。
“还用我带么?你自己来得了。”
“我来?只怕进这个院子都难。”陈元彬早观察到了影影绰绰隐蔽处的保卫人员,他们是会随时出来挡住不相干的人的。
尹君却说:“你话说反了,以后,只怕是由你带我进这个大院了。”
陈元彬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十二张牌,我这就给你摊开打吧,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到了几分,今天,是老板设家宴为我送行,我已不再是他的秘书了,我去意已定,他一再挽留,也没能改变得了我的主意。”
“这我知道……这么说,你一走,当有新人填补上来?”
“我说你是聪明人,果然不错!这填补上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你!”
“慢着,慢着,这可不是儿戏,这得有组织程序……”
“组织程序早已经启动了,组织部不早已上你们学校作了考查么?这你不至于不知道吧?”尹君意味深长地说。
“是你引荐的我?!”陈元彬只差没跳了起来。
“今天的晚宴,是两重用意,一是为我饯行,二是老板要当面对你考查,而且,他让我事先无论如何不可以先告诉你,我当然照办。还好,你今天的分寸把握得不错,让老板对你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老板就是这样的人,谁给他派个什么秘书,他未必看得上,一定要亲自挑选才放心。”尹君说。
“你不是同我开玩笑吧?”陈元彬冷静了下来。
“这能开得了玩笑么?老板放我走,其中就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我无论如何物色一位合适的秘书人选。他认为我在秘书圈中有人缘,对秘书工作也很熟稔,比较好找对他口味的人,结果我左思右想,筛选到最后,只剩下了你。不过,当中也有点小反复,老板觉得,省里从林州大学来的人已经不少了,再来一个,人家只怕会有意见,都成‘林大帮’了,我说,你并不是林大毕业的,只是调动工作进的林大,与林大的根根绊绊没多大关系,放心好了。他这才决定,今晚务必把你带来……看情况,你是来定了的!我知道老板脾气,他很重才,要的不仅是秘书,还是参谋,不过,这也得有个度,我慢慢再告诉你。”尹君把车开得很稳,来龙去脉讲得丝丝入扣。
这不再有假了。
陈元彬大为感动,热泪夺眶而出,几乎是叫了出来:“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大哥也。你的大恩大德,我何以为报?”
车又开进了翠明湖。
在一林阴下,尹君把车停住了,打开了车门,微微一笑:“你可别热昏了脑袋,先到这里吹吹风。”
“真的,大哥,我真不知如何说好。”陈元彬依然热泪盈眶,抓住尹君的手都有点哆嗦。
“你冷静一下。尽管老板看上了你,你到这个位上的可能性便已有了一大半,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正式报到,一切还算不了数,所以这段时间,你得一百倍打起精神。”
“大哥提醒得好。”
两人在道边的石凳坐了下来。
“往后,我就离开了这个权力的中心了,我不是不迷恋这里的一切,要下这个决心也不容易——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番话,人,总不能一辈子当谁的附庸,总得风风光光地干一番事业。当然,我这十五年是一个铺垫,可是这铺垫实在也太久了……”
“你当秘书时,比我现在小不了多少吧?”陈元彬插上一句。
“我辛苦经营了十五年,主要为的是老板,可也不能不为自己留后路……这十五年里,我只有虚名,不过十五年里里外外的关系,却又是实在的,明白么,我这是给你机会……老板是个好人,他对我恩重如山,我这么一抽身,实在是对他不起,可我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我是以儿女的身份,把他给说服的,儿女尚可放飞,何况秘书呢?我想,我该出去了,你也该进来了,这里的奥秘,我想你是听明白了……”尹君注目于湖水中的粼粼波光,若有所思。
陈元彬能不明白么?他只差没跪下来磕头了,这么一个6000万人的省份,有谁能得到这么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虽说是秘书,可下边的厅长、部长,哪一个敢小瞧你呢?他表示:
“尹主任,不,大哥,我陈元彬,如有了出头之日,忘了大哥,就让天轰雷劈了我……”
“犯不上这么说。其实,我举荐你,也不全为了你,至少有一半是为了老板。当然,我在这个位上,是给了不少人方便的,我想,你也是会做的,就这话,我别无所求。”尹君说得很轻。
而陈元彬却清醒地意味到这简单几句话的分量,这是一种承诺,对,承诺,不可以俗称为什么交易,他也轻轻地作了回答:“我会识做的。”
识做——这是来自南方的一个方言,一个经济发达地区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