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白桦林是被你爹和我爹给卖到城里去的。”杨明亮黯然地说。
“到时候咱们就能见面了。”一旁的王天天把叶珊瑚的话重复了一遍,突然来回扭动脖子和肩膀,“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浑身发痒?”
陈元军看着他笑,“你是不是起鸡皮疙瘩了?我也起了。”
杨明亮没有理睬他们两个,他没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叶珊瑚一家把收拾好的行李装上一辆三轮摩托车,然后消失在村口。他觉得他最后在叶珊瑚眼里看见了一些晶光闪闪的东西,却也猜不到那是什么。
送走叶珊瑚后,杨明亮垂头丧气地走在村口的石子儿路上。此时的他很想充满深情地抚摸村口老槐树的树皮,然后再激昂地捶上一拳头。但他突然发现那棵老槐树竟然不见了。杨明亮诧异地张开嘴,他看见原先生长着老槐树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墩子。“连老槐树都让他们给卖了!”杨明亮一脚踢在树墩子上,他感到不可置信,卖掉白桦林就算了,他们竟然连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都不放过!
叶珊瑚的家还静静地立在旁边,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只是人不在了。再没有一个姑娘搬出一个小板凳、一个搪瓷盆,舀满水慢慢梳洗漆黑如瀑布的头发了。杨明亮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很悲伤,他越想越悲伤,刚才站在叶珊瑚面前那一刻的紧张感完全不见了,他后悔最后连句“再见”都没有和叶珊瑚说。聂小胖三人站在杨明亮身边,也都露出满脸悲伤的表情,虽然他们刚才为叶珊瑚的话断章取义生出讪笑,但终归全村最好看的女孩儿走了呀,谁不伤心呢,他们审视着好朋友杨明亮的悲伤,便愈加觉得叶珊瑚一家的离开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了。
很多东西都是突然一下子不见了。对,就是突然一下子,都不见了,杨明亮想。田野上的桦树林,村口的老槐,那个红色的燕子风筝,还有叶珊瑚。杨明亮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很多东西一夜之间都从身边消失了,而他原本以为他们应该一直待在那儿,待在他身边,像太阳一样每天都能看到。
“没什么东西是你一辈子都有的,不可能。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你看,那棵老不死的槐树没了,咱家不是多了五千块钱嘛。这树可真值钱。”杨致富说。
六
可是后来叶珊瑚又回来了。
就在她离开不到三个钟头之后。
聂小胖在门外把杨明亮喊了出来,他两腮通红气喘吁吁,语句说不连贯,两只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圆。“叶珊瑚他们全家都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村口呢,全村人都围着他们打算看热闹,说是,说是,找不见出村子的路了。”
“出不去?怎么可能,你们瞎扯淡,台头村就在隔壁,半个小时就能到,去马家营也不到一个钟头。不就下了点儿雪,他们的眼睛还能瞎了不成!”
杨明亮往村口跑的时候,老远就听见聂小胖他妈的声音。聂小胖扭头看看杨明亮,不太好意思,脸更红了。他说:“我也觉得他们在胡说,咱们都出过村子,村子就巴掌大,怎么可能出不去。”
“过了村口那片树林,直走就能出去了,我记得的。”杨明亮说。他没少去台头村赶集,那条路特别好走,到了台头村就可以走大道进城了,怎么会出不去。但他又觉得叶珊瑚一家不太可能拿这个开玩笑,他们快马加鞭往城里赶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工夫开玩笑呢!
杨明亮挤进人群里,把叶珊瑚拉了出来。叶珊瑚眼眶红红,显然刚才哭过了。什么屁大点儿的事儿,值得哭。杨明亮心想,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怎么回事啊,你们怎么刚走就回来了,是不是不舍得走啦?”杨明亮半开玩笑似的问,想让叶珊瑚高兴一点儿。谁知道叶珊瑚听了竟又开始哭起来,杨明亮听见有一种类似薄布扯裂的声音飘过来,紧接着便看见叶珊瑚的眼泪流水似的往下淌。老实说杨明亮还没见过叶珊瑚这么伤心地哭过,心里也怪不好受的。想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连说了好几个“别哭啦”。
“我们出了村口,原先通往台头村的那条路两边不是有两片桦树林嘛,现在都变成光秃秃的地面了,我们就一直往前走,但怎么走也走不到台头村。我去过台头村,我认得路的,就是那个方向来着,可是我们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叶珊瑚哭着说。
“是不是你们记错啦,原先有树,现在没了不好认。”杨明亮说。
“才不是,我们每个方向都走了,就是出不去。”叶珊瑚撅着嘴哭得更厉害了,“这可怎么办呀,出不去可怎么办呀。我爸说都给我找好了城里的学校,我连新文具都买好了呀,我做梦都想进城里过日子,出不去可怎么办呀?”
杨明亮愣了一下,说:“哦,原来你做梦都想去城里呀!”
“那是当然啦,在咱们村里待着有什么好的,城里才有意思。你不是也去过城里嘛,那儿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你上午走的时候你还说你舍不得这儿呢!”杨明亮说。
“那不是给你说的好听话嘛,我才没有不舍得呢。我想出去,赶快出去,然后进了城我就是城里人了。我想穿漂亮衣服,用热水器洗澡,那种莲蓬头的热水器你见过吗……”
杨明亮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叶珊瑚,她还在兀自说着、哭着,她的头发直直地披散下来,油光水滑,像黑色的大瀑布。
就在此刻,看着心中的全村最美的女孩儿哭红了眼站在跟前,脸上还挂着晶亮亮的泪珠,杨明亮突然不再脸红心跳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感觉不到沉重如鼓点的撞击声,那里现在是安静的、空荡荡的。空气里又浮出叶珊瑚发丝里淡淡的清香,想必在举家离开前她是洗了头的。杨明亮猛地吸了一口这香气,眼睛盯着叶珊瑚看了一眼,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挤出人群。
也是这个时候,杨明亮觉得叶珊瑚身上那股特有的香味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洗头膏没洗干净罢了。
这个春天因为一场不寻常的雪而显得特别冷,甚至比冬天还要冷。杨明亮常常会觉得奇怪,在村子里还没通暖气的几年前,他是如何熬过那些清寒砭骨的冬天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隐约记得杨致富曾经说过,二十年前的冬天可没有这么冷,夏天也没有这么热。那时杨致富抽着旱烟坐在炕上,脸上难得的露出对过去的怀恋。
这场雪一直没有停,它持续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冬天那一场。人们不敢妄加推测它会在哪一天结束,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没底儿,在他们眼中,这场怪异的雪看起来更像一场不可预知的噩梦,没准儿永远也不会停止了。
杨明亮回到家,脱了衣服就钻进被子里,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和聂小胖、陈元军还有王天天四个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刻字,刻了好半天。陈元军在树皮上刻了“杨明亮大坏蛋”六个字,杨明亮以牙还牙,也转身去刻了陈元军的名字。后来他俩就打了起来。再后来,他们三个又跑到王天天他家后面那块田野上放风筝,他们使劲拽着轴线,他们大声叫喊着,他们费尽心思不让风筝挂上四周黑漆漆的树杈。他们穿着没有袖子的白汗衫,奔跑起来在身后鼓成饱满的帆。最后,他们遇见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头儿,老头儿胡子白花花的,眉宇之间竟然和叶珊瑚他爸有几分相似。老头儿叫住他们四个,断断续续说了一大堆话,沧桑暗哑的声音在风中被撕扯成好几段。他说:“没了,老槐树没了,桦树林也没了,总有一天,我们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了。”
杨明亮还没来得及制止老头儿说下去,就被冻醒了。他起身翻出一条棉被盖在身上,想把冰冷的脚暖热,可是不行,它们一直是冰的。四月里异常的寒冷让杨明亮困意全无,他直愣愣地盯着墙头,努力回想着梦中那个怪异老头儿说的话。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那个梦里没有叶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