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荒草我骑着我的黑走马,逡巡北方。我的马蹄铁在沙砾中溅起阵阵火星。我的勵黑、削瘦的脸颊上挂满忧郁之色,眉宇间紧锁着一团永恒不变的愁苦。在中国最北方的那根界桩前,我勒马向苍茫的远方望去。远方是欧罗巴大陆,回眸脚下和身后,是栗色的中亚细亚。我在那一刻感到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正在过去,包括我刚才那一望,亦已经成为历史凝固。是的,要不了多久,我们都将消失,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食者。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叫荒凉?这是一首流行歌曲里的词。是的,我当时就这种感觉。我热泪涟涟,我的心头响彻那来自地老天荒的远方的歌声。荒凉不仅仅是因为身处一块荒凉地域的原因,而是由于在我的一瞥中,我看到了人类的心路历程,如此地迢遥如此地荒凉。我因此而颤栗以至痉挛。
哦,愁容骑士,以托尔斯泰式的坚定,查拉斯图拉式的无畏向北方的深处走去吧。苍鹰在髙不可及的天空飞翔和鸣啾,大地上掠过它翅膀的黑色剪影。铃铛草在轻风中摇起满地的铛铛,像一首大地的音乐。远方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咱们谁也不知道!但是,勇敢地向深处走去吧,一边走着,一边俯首采撷你思想的花朵。
在你的前方是不可知。在你的身后是灯红酒绿的熟悉的城市生活。但是你没有退路,或者说你不屑于回头,或者说你额颅上那命运戳记,命定你将终生的流浪与漂泊,命定你是一个独行僧,命定你在这风一样的行走中才能获得片刻的安详。
今天--我们中有一个男人一要出发去征服世界了―骑着他的瘦马一带着他的长枪。请城市搭起彩门为他送行,请贪睡的少女穿起节日的盛装为他送行,请铁匠们用铁锤敲打出钢铁里的音乐为他送行。
并且请这城市,为了他出发的缘故,来一点片刻的安静,然后再去进行你们的灯红酒绿。这个旋风般多变的世界,我们总该给它留下一点固定的东西才对。许多许多年之后,当这个世界正像我的记忆中的过去时而被人们称为历史的时候,那时我们的愁容骑士将继续受难。寿终正寝的我们在墓穴里打着呼噜,那时的他,正作为雕像站在白雪飘飘的广场中间,为人类值更。
一个疯子在临死的时候,请人把他抬到户外去。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高贵的夜晚,天空高悬一轮苍白的残月。弥留中的他,从病床上坐起来,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抓挠着自己的胸膛,用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地狱的深处发出的、抑或人类那遥远的童年发出的声音,一字一板地吟诵道我的心头长满了荒草,谁来收割?他大约喊了三遍。但是没有得到回应。因为他和我们相隔,我们没有一个能走进他的黑暗深处。这个相隔,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相隔,也许像地球和月球一样遥远。
见没有人回应,疯子深深地失望了。继而,他将下颌抬起,举头向天空望去。月亮,弯弯的月亮,照过故人照过今人并且仍将一如既往地照耀未来的月亮,像一把冰冷的镰刀一样悬挂在空中。
这个可怜的人望着月亮,一瞬间泪流满面。他笑了。他抬了再抬腿,想从病床上站起来,但是没有办到。于是乎,他打消了站起来的念头。他只是张开了双臂。
他张开的双臂像一个大括弧一样。另外一个括弧该是月亮。那张开双臂的姿势有点夸张和做作,像诗人的举杯邀明月(比如李太白),又像演员的最后的谢幕(比如卓别林在张开双臂的同时,他叫道啊,弯弯的月亮,你像一把镰刀!叫罢,他轰然倒下,永缄其口。
向北方走去吧,用我的黑走马做你的脚力。在行走的路途上,让我们像一个真正的镰刀手一样,边走边挥动着大刈镰收割路边的荒草。
昨天晚上,我夜观天象,看见北斗七星,正高悬在我们头上,今天早晨,我凭栏仰望,看见吉祥云彩,正偏集西北方向。去北方吧,朋友,现在正是上路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