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齐斯河与我成平行线前进。一河蓝汪汪的、鼓鼓的水,仿佛传说中的冥界的忘忧河一样,在我左首流淌。这里没有髙髙的堤岸,只有河滩,因此,感觉中,水流仿佛从高处向我奔泻而来。
另一侧是各种奇形怪状的老树。青草和灌木遮掩处,不时露出水泥质地的明碉暗堡,那些阴森森的枪眼里,也许会突然射出子弹。从理论上讲,它的射出是合理的,不射出才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个面孔黝黑的中国边防军士兵,无论如何解释,都是一个确凿的非法人块者,更何况在双方边界这样的一触即发的时刻。
就在我拦住牛头,将这一群牛往回赶的时候,我看见了-片燃烧过的森林。所有的树木全部被剥掉了皮,赤裸裸的,树木全部是那种瘆人的白色,像披着孝布。连地面也是白色的,寸草不生,整个林间无一飞鸟,形同鬼域。置身于这样一种自然景观中,令人想起世界末日到来时的恐怖景象。
我称它为燃烧过的森林,是我的推断。或许,它并非毁于燃烧,而是曾遭到过雷击,或不明飞行物在此处降落的缘故。我也许会更倾向于不明飞行物这个说法,因为我在白房子站夜哨时,曾经目击它从我的头顶成半圆形飞过,状如一颗桔红色的篮球。那是1975年秋天的事。
咔叭咔叭!咔叭咔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我一踏上这第二个二分之一界河时,便响在耳边了。现在,这声音愈加淸晰。最初,我以为这是我心桃的声音,继而,又认为是拉动枪栓的声音,现在看来都不是。它是什么呢?拾头仰望,我看见了头顶上的一座黄土山,和黄土山濒临悬崖处,站着的一排雷达。这些雷达形态各异,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向左旋转,有的向右旋转。
这座黄土山和这些雷达,曾反复出现在我的望远镜中。据说,这些雷达的触角可以伸延到遥远时中国内地,它的主鸯的任务是监督我国兰州军用机场的飞机的起落。
我没有工夫逗留和细看。我匆匆地赶着牛,顺原跨往回跑。牛走得很慢,它们丝奄不理解我的心情,这使我心急如焚。
有一头牛在奔跑中,拐了一个弯,钻进一片树林子里了。当我撵着牛,分开白柳丛,走到一片开阔地时,我与五名前苏军士兵,突然遭遇。
这五名士兵排成一排,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大刈镰,正在打草。在匆匆的一瞥中,我看见了他们的光头,和身上穿着的衬衣。衬衣是一种托尔斯泰式的开领衫,胸前斜开一道口子,钉三个钮扣。他们干活干得热了,脱去了军衣。光头是剃成这样的,而不是戈尔巴乔夫那样的秃顶似乎在我五年的了望中,脱下帽子的前苏军都一律是这样的光头。
面对眼前这样的情景,血一下子涌到了我的头上。我竟然不知道赶快逃走,勒马伫立在那里。我大约是吓傻了。
五名打草的士兵也停止了镰刀的挥动,愣在那里。他们也没有思想准备,他们好像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我那天恰好也穿的是一件衬衣(军衣在给三个巴依理发时顺手脱掉了),所以前苏军中的一位,开始还以为我是为他们送饭的,他扬了一下手臂,示意他们在那里,继而,脸色发白,手臂在半空中停止了。
我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害怕。
五名前苏军士兵很快就淸醒了,他们扔掉大刈镰,一声呐喊,卧倒在地。接着,又意识到卧倒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这个中国士兵手无寸铁。
他们鳞起来,去到放衣服的地方拿枪。
我也被惊醒。我骑着的是马而且是一匹好马,我应该是能跑掉的。我尖叫一声,策马穿过白柳溯大河而上,向中国方向跑去。
牛群也被我的突然的行动惊动了,或是被我的尖叫提醒了,或者被眼前出现的这五个苏军士兵吓坏了(牛类预知死亡的能力方面甚至超过人类),它们纷纷尾随在我的马后边奔跑。我的身后出现了宛如千军万马奔驰那样的声音。
背后传来了拉动枪栓的声音。这是真正的枪栓声,而不是雷达工作的声音。我已经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等待着脑后那一声炸响,等待着天灵盖被揭开,血液四溅的场面。
但是不知为什么,枪声没有响起。
那个怪物就是在那一刻出现的。或者说,那个树根,因为,我已经在前面回忆起它是谁了。
它曾经长时间地浸泡在水里,因此全身呈现出令人恶心的黑褐色,像蛤蟆液。它的树根长出无数条根须,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杂乱无章,狰狞可怕。它本来应当是不动的,可是河水在动,森林在动,我也在动。一我岂止是在动,而是在风驰电掣般奔驰。所以,在猝然的不期而遇中,我感到它在动,它在滩涂上一起一伏,半隐半藏,它张牙舞爪,像传说中的史前动物一样,就要飞腾而起,将我吞掉。
这已经是过了二分之一的界河了,那棵老树是摊在足球场大小的那块绿茵上的。一这块绿茵的形成,也许正是它的作祟。
我在先前是咬紧牙关、闭着眼睛的。我像死刑犯一样在等待着脑后那一击。所以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到了那怪物的跟前,近在咫尺的地方。
怪物迎面扑来。我惊恐地叫了一声。
就在我还没有来得急做出反应时,我的马首先做出了反应。前面谈到,在奔驰的途中,它可以以两条后腿为轴心,前进方向突然成九十度直角改变。它现在就这么做了。而我,内俩踏着马镫的这只脚还没有来得及用力,就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了下来,接着昏了过去。
按照《现代汉语辞典》权威的解释,惊厥的含意是:因害怕而突然晕过去。那么,是不是说,我之所以晕过去,不是由于摔下马,而是由于害怕的缘故,因为我身下毕竟是柔软的沙滩和绿草。
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后,那些肇事的牛和我的引资骄傲的坐骑,早已跑回中国境内,无影无踪。我手提马钗子,踉踉跄跄站起首先看见那个面目浄狩的怪物。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发疼的脑袋,好容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匆匆地瞥了那树根一眼,赶紧转过头来。
五名前苏军士兵,平端着枪,齐刷刷地站在二分之一界河边。眼前的二分之一界河同样迷惑了他们,他们分不淸这是界河还是水沟。他们正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件事。
我艰难地抬起提着马钗子的手臂,向二分之一界河指了指,示意这是界河。然后,趁他们还未省悟的二刻,我拖着两条罗圈犹,走出另一个二奋之一畀河,走出一号口,回到了白房子。
--我当时以为我走出了、远离了那绿茵,远离了那怪物。整整二十年后,我才明白,每一直没有走出,那怪物如影随形,从来不曾离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