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当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性阅历以后,当我已经谙熟了许多的房事秘密以后,在回想白房子那一场可怕的刀影逾光时,我无可奈何地承认,士兵们的疯狂的行动,嗜血的快乐,确实带有一种性宣泻的因素。而且由于压抑得太久,干渴得太久,这种宣泄是那样疾风暴雨般的猛烈,那样歌斯底里式的疯狂。
人是丑恶的。人的破坏欲和报复心理来自各种动力。而最强大的和最原始的动力,却缘于性。似乎历史上着名的木乃伊战争,乃是出于对一个女人的争夺,似乎这类事情在古希腊神话中以及人类的历史岁月中,出现过许多次。那两个白色动物,以及这一群白色动物,它们到底是什么,这一直是一个谜。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神秘莫测,充满象征色彩。
在我这以后的许多次沉沉的梦中,它们总是以一种性的象征物出现。洁白、美丽、高贵,或者说,粗野、狂放、健壮。它们那肥美的臀部,在我的瞄准镜里反复出现的臀部,我还在毕加索的绘画中见过。那幅画叫《沙滩上奔跑的女人》。
我后来成为了一个不算太蹩脚的小说家。是的,高贵的殿堂里摆满了许多的创作理论,这些理论都无懈可击般地正确。在我平日,也正是用这种理论武装自己的言谈。但是有一次,在给大学生们讲课时,话撵话,思维启发思维,我突然闪电一般地脱口而出:小说的创作过程实际上是一次性行为过程。它的溲不经心的开始,它的引诱你渐人迷幻之境,它的环境的铺设,它的语言的玉环香草,仿佛催眠术,而一层一层地渐进,一波一波地深人,直至高潮,直至最后的打击力量,其间的起承转换,用文学理论讲,可,用这个过程讲,亦可!它们何其相似乃尔!小说家丢掉羞耻之心,将一个赤裸裸的自己,无遮无拦的自己,像一只火鸡一样端在了广庭大众面前。有些写作者,劳碌一日,而终究半只脚还在创造之外,究其原因,正是由于他们在拿架子,不敢以最真诚的态度和读者对话。
每当我经历一次感情上的长途跋涉,然后面对自己落在白纸上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时,我都惊奇地发现,在我的写作过程中,白房子情绪正梦魇一般地控制着我。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
玫瑰色的血丝飘浮在白房子上空。这场大杀戮几乎持续了一整天。白房子也痉挛了一整天。
当所有的白色动物终于倒毙时,副连长不知从哪个裯堡里跑出来,吹响了小喇叭。这个吹奏在此刻有一个解释,叫敌情解除。
我像作了一场恶梦一样,像大病一场一样,黄着脸,蹒珊着步子,从碉堡里走了出来。
许多士兵也像我一样,走出了碉堡。大家零零散散地来到了操场上。
整个白房子,院里院外,堆满了白色动物的尸首。
除了我这个战场以外,原来还有许多的战场。也就是说,每一个白房子的士兵,都经历了我刚才经历过的那一番经历。
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那是在某一钵芨芨草下,还有一些负伤的、暂时还没有断气的幸存者。
血流漂杵,横尸遍野。
在副连长的小喇叭声中,我们从白色动物的尸首上跨过去,站在血泊中,勉强地站成一个队列。
经历了刚才那一阵欢乐之后,现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灰败的神色。大家面面相觑,默默无语,包括副连长,包括指导员。
我现在大约又为自己刚才的那番奇谈怪论找到了一点依据。因为据戴,赫劳伦斯的说法,在经历了一场伟大的欢乐之后,现在作为副产品,一种灰色情绪突然弥漫了查泰莱夫人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