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大雾弥漫,太阳展露出苍白的光芒。
堆堆篝火熄灭。
数千名官员在冷冻的土地上聚集列队,准备开始又一天郁闷的艰难跋涉。
列队的过程中,李斯的《谏逐客书》在被驱逐的官员中依次传阅。
有人悲伤,有人喜悦,有人落泪……《谏逐客书》最后传到了王绾手中。
王绾阅完《谏逐客书》,合上竹简,扫了身边的冯去疾、张唐、白镜、蔡泽、辛胜、冯劫等人一眼,神色凝重地道:“个人的忧患和国家的得失相比,从来就微不足道啊。李斯的这篇《谏逐客书》,道出了我们的心声。纵然身处逆境,我们也不应该作践自己,更不应该对大秦国失望。应该想办法尽快给大王上书。”
冯劫:“可是大王早已声明,在逐客期间,一律不见任何人。”
蔡泽:“白先生,您有何办法?”
白镜想了想,用拐杖在地上划了两个字。
辛胜:“子婴?对啊,嬴子婴是大王的亲兄弟,随时以可见到大王!”
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一线曙光,大家的神情为之一振。
冯去疾扭头招呼:“蒙大将军。”
蒙武挤上前来:“属下在。”
冯去疾从王绾手中接过《谏逐客书》,交到蒙武手中,郑重地道:“请你把此书交给王大将军,请他派人火速送到咸阳,托子婴呈给大王。”
蒙武接过竹简一路向王贲的帐篷小跑而去。
雾气升腾,飘荡。
秦国国都 咸阳
天寒地冻中,茅焦骑着一匹疲惫的马,在咸阳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行走。
一片寂寥中,几名伙计在君子楼的厅堂里擦拭着家具,任珣则依在柜台前,瞅着外面人流稀少的街道犯愁。
厅堂中供奉着公孙鞅、洪晔和南瑶灵位的供桌上香烟袅袅。
茅焦骑马过来,在门前下了马。两名伙计连忙迎出去。一人殷勤地为茅焦牵马,另一人一手拿行李,一手搀着茅焦往里走:“老爷子,大冷的天还出门,一路辛苦啦。快进店烤烤火,暖暖身子。”
茅焦:“嗯、嗯。”
两人进了厅堂。
有伙计拨旺了火盆,有伙计端来了热水。
梳洗了一番后,茅焦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品茶烤火。
伙计:“老爷子打哪儿来啊……”
茅焦:“啊,只记得这儿是该来的地方,至于打哪儿来,记不清了。”
伙计:“听您的口音……”
茅焦:“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
伙计:“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老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茅焦呷了一口茶,打量了一番厅堂里的陈设,慢悠悠地道:“据说贵店很久以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心报效大秦国的人,贵店一律免费提供吃住。不知是不是真的?”
伙计:“是啊。不过眼下这个规矩已经废除了。”
茅焦:“哦?那君子楼流芳百年的名声不是毁于一旦了吗?”
任珣走过来,示意伙计走开,对茅焦盈盈一笑:“老爷子,伙计不会说话,您别见怪。君子楼的规矩没废。您想在这儿吃住多久都行。”
茅焦笑了笑:“在老板娘身上大可看到祖宗的遗风啊。老朽本有意慕名前来骗吃骗喝,老板娘的大度倒让老朽不自在了。这样吧,老朽只求在这儿洗一个热水澡,美美的吃一顿,然后就走。”
任珣:“这很简单。大冷的天,您何必急着走呢?”
茅焦喝了几口茶,啧了啧嘴:“老朽一路亡命奔波,所求并非是自身的温饱啊。老朽之所以光顾君子楼,其实是想向老板娘借一样东西。”
任珣:“只要拿得出手,您尽管开口。”
茅焦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老朽想借商君的牌位一用。”
任珣睁大了眼睛。
寝宫
雪后初晴,秦王嬴政在园中观赏着绽放的梅花。
一名内侍赶来,轻声地道:“大王,扶王妃派人来传话说扶苏王子病了。您……”
嬴政:“让夏无且过去看一看。”
内侍忍了一忍:“……大王,夏太医被驱逐了。”
嬴政顿了顿脚步:“是啊……让别的太医去给扶苏看病吧。”
内侍躬身而退。
嬴政继续向前挪步。
又一名内侍前来:“大王……”
嬴政皱了皱眉:“又怎么啦?”
内侍:“子婴在门口候了一天一夜,一直等着大王召见。”
嬴政稍感意外:“是吗?你去告诉他,他呈来的李斯的《谏逐客书》我已经看过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吧。”
内侍面有难色地道:“……大王……”
嬴政轻叹了一口气:“传他来吧。”
内侍快速离去。
一会儿,少年英俊的嬴子婴沿着花径来到嬴政面前,俯身下跪:“臣弟……”
嬴政一把把他扶起来:“你怎么这么傻?看看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嬴子婴:“王兄……”
嬴政帮他搓手取暖:“都快长成大人了,要会珍惜自己,大秦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做呢。”
嬴子婴:“臣弟愚笨……”
嬴政:“胡说!大秦国的男人都是好样的!”
嬴子婴哽咽:“王兄!”
嬴政放开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向前走:“子婴啊,我从十三岁执掌大位,至今十年有余。每天我都反复在想同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嬴子婴:“请王兄赐教。”
嬴政:“每天,我都在默默地计算着死期。”
嬴子婴猛然停住脚步,楞住了。
嬴政停下脚步,瞅着他,淡淡一笑:“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都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变通解决,唯有死亡这件事无论通过什么方法都无法改变。所以我活一天,就无可挽回地向衰老和死亡靠近一天。为此我不愿把很多时间耗费在所谓的是非恩怨之上。子婴,我是一国之君啊。一个国君除了一生不惜遗力地致力于国家富强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治理一个国家可以有很多手段,目的和目标却永不可改变。我大秦国的目标是什么?”
嬴子婴:“一统天下。”
嬴政:“要达成这个目标,靠的是什么?”
嬴子婴:“是人才。各种各样的人才。”
嬴政轻摇了一下头:“不对。是制度。不可变更的制度。自商君制订了大秦律法,一百多年来,我大秦国从上到下正是始终坚持走依法治国的强国之路,才达成了大秦国的鼎盛和辉煌。法不容情是维系国家机器正常运转的基石和砝码啊。可是作为执法者,很多被驱逐的朝廷重臣在对待太后和吕不韦的问题上,却渗杂了太多的感情色彩。所谓的仁德与律法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当道德和律法发生碰撞时,作为执法者,永远只能维护后者。否则,法度就会被腐蚀,国运就会衰败。一旦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会理解百功不抵一过的真正含义。也就能够领悟我大秦国长盛不衰的奥秘。”
嬴子婴:“可是王兄,臣弟以为秦国人治理秦国的主张是狭隘的……”
嬴政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能看出来,李斯的《谏逐客书》所表达的并非仅仅是他个人的思想和意愿。但倘若没有一个钢铁一般不可腐蚀的体制,拥有多少人才又有什么用呢?你回去休息吧。”
嬴子婴垂头离去。
嬴政转悠了一圈,回到室内,开始批阅奏章。
一名侍卫来报:“大王,有一个名叫茅焦的老头子举着商君的牌位跪在宫门口,自称是齐国人,想请大王授予他一个官职。”
嬴政猛然抬起头:“哦?这个人的举动不是公然与颁布的逐客令对抗吗?立马把他斩啦!”
侍卫:“这个老头子自知抗律必死。所以在伏法之前按律法要前来谢大王赐死之恩。”
嬴政转了转眸子:“把他带上来。”
侍卫退下。
一会儿,茅焦在四名侍卫的挟持下,抱着公孙鞅的牌位走进来。
嬴政起身上前,打量了茅焦一番,挥退了侍卫,对茅焦一笑:“您老人家看上去是不俗之人,何必自寻死路呢?”
茅焦悠然地道:“老朽有怀里这块宝贝,死不了。”
嬴政:“用先贤来当护身符,算不上什么本事。”
茅焦:“那当然。可是世上有很多狂妄之辈都是靠祖宗的余荫欺世盗名的。没什么真本事的家伙,往往自认为很了不起,是不是?”
嬴政:“那您自认很有本事了?”
茅焦淡淡一笑:“俗话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老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回顾自己的一生,竟发觉所做过的事实在没有一件有意义的。听说大秦国的律法最根本的宗旨是让人人都成为有用的人,让人人都过上好日子。老朽不想凭空虚度一生,寻思在有生之年还是得做一点有用的事,所以就投奔大秦国来了。一个人想成为有用的人,这个想法不荒唐吧?”
嬴政:“不荒唐。可惜您是齐国人,我无法满足您的愿望。”
茅焦叹了一口气:“老朽实在为大王可惜啊。”
嬴政:“此话怎讲?”
茅焦瞅了瞅怀中的牌位,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嬴政瞅着他的背影,凝神想了想,出声招呼:“您老人家有何惠教,我愿意倾听。”
茅焦停住脚步,转身神色凝重地道:“既然大王还愿意听老朽说话,老朽也不必故弄玄虚,就直说了吧。大王,自商君变法,统一天下一直是大秦国万众一心的追求和梦想。既然整个天下都将大一统,在大王的心中怎么还会有本土和外国的区别呢?怎么还会有本国人和外国人的严格划分呢?莫非大王认为统一天下的千秋伟业只是秦国历代君臣所开的一个荒谬的玩笑?或者大王认为天下统一其实根本不可能实现?”
嬴政心头大震。
茅焦:“大王严格执行大秦律法所规定的条款无疑是正确的。但却误解了商君制订大秦律法的本意和初衷。这部法典不是专为大秦国制订的,是为整个天下融为一体、为天下万民不分彼此永远和睦相处制订的。可是大王和众多大臣往往只强调大秦律法的片面,却忽略了律法的本质,因此才引发了执法者和律法相抵触的重大事件。大王,古话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贯彻和坚持一个好的制度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集体啊。被大王所驱逐的很多官员正是大秦国实现统一天下伟业的中坚力量啊!”
嬴政猛然奔到案桌前,操起李斯所写的《谏逐客书》匆匆翻看了一遍,顿足大叫:“来人!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