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在本市晚报社成立十周年社庆的自助酒会上。周四平跟晚报社关系密切,是晚报社的重要广告客户,属应邀来宾之一。齐惠应当归入前来捧场的新闻界同仁之列,她到的晚,周四平直到酒会开始好一会儿才突然看见她。
这天齐惠穿一件花格子连衣裙,长发高高地盘在脑后,脚下是一双乳白色高跟鞋,看上去格外挺拔。她端着个装了些水果的盘子一直走到周四平面前,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四平,目光炯炯。
自从春天的那个下午周四平离开家门之后,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面面相对了。周四平曾在一次会议上远远看到过齐惠,两人并没有碰到一块。周四平知道他们少不了面面相对的一回,其结果如何很难料想。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齐惠开口道,“你不觉得自己太没劲了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周四平说,“我觉得自己还挺有劲的。”
“你懵得了我爸爸,懵不了我。”她说,“你又想利用他,你真该死。”
“你该活。”
她把脸一扬说:“我自己做的事自己当,你管不着,你要受不了一切听便。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别做梦,你对我爸爸做的姿态没一点用,我绝不允许你再搬回去,你的东西我会全扔进垃圾堆,你要喜欢自己捡去。你永远别想再上那楼了。”
“你得用造坦克的钢板在楼梯口做一个装甲门。”周四平说,“你可以试试。”
“用不着。”齐惠说,“我就跟你说清楚。走得远一点,别太讨人嫌,知道吗?”
“这旁边人不少。”周四平略带嘲讽道,“你就不能装得稍微友好一点吗?”
齐惠掉头走开。
周四平觉得没了胃口,他在酒会上又呆了一小会儿便独自离去。
周四平用力蹬车,闪过几个行人,靠了过去。
“你好俞专家,”他说,“刚下班?”
俞怀颖看看他,脸上有一丝惊奇。
“周总经理怎么也会骑自行车?”她说,“跟你那条金利来领带太不协调。”
“我本来就是骑这个的,后来当了暴发户,才有一辆奥迪并系上领带。”周四平说,“俞专家还没吃饭吧?找个路边店共进晚餐如何?”
“我不叫专家。”俞怀颖说,“另外我对跟别人共进晚餐没有兴趣。”
“主要是想跟你谈谈。”周四平说,“你是齐惠的同学,我刚让齐惠在热锅里涮了一小会儿,弄得情绪反常,这时候特别想找个类似你这样的人谈点感想。”
“你以为我会表示同情?”
周四平直接了当地说:“我有事找你,关于那座楼的事情。”
几分钟后他们进了路边一家小餐馆,小餐馆还算干净,小小的餐厅里有两张餐桌,其中一张边围着两个正在低头吃东西的中年男子。
他们叫了两盘炒面,一碗牡蛎豆腐汤。后来俞怀颖说,那天她确实吃惊,她没想到周四平能把那一碗极普通的肉丝炒面吃很那样津津有味。她说她忍不住想起齐惠的挖苦话,齐惠说周四平的西装下边偶然会露出一条尾巴,俞怀颖猜想也许这条尾巴体现在他对大众食品例如肉丝炒面的喜好上?尽管他在这种时候还本能地保持坐姿,腰板尽量挺直,表现出受过严格自我训练的样子。
周四平在吃饭时介绍了齐惠刚刚给他的难堪,没有太多的躲闪。
“你的同学齐惠聪明绝顶,她一眼就把我看穿了。”他说。
“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俞怀颖声明道。
“人有时忍不住就要诉说。”周四平说,“还要请你给我一点面子。”
他对俞怀颖说,他从小生活在一条脏水横流的小巷,他从懂事起就一心要摆脱那么一种生活,要争一方新天地。像他这种背景的人想从人群里冒出来绝对要比其他人困难得多,他得吃更多的苦头,花更多的心血,忍辱负重,刻意磨炼和修饰自身。他觉得在他的生活中有两件事带转折性意义,一件是他拼死拼活考上大学,一件就是与齐惠的认识与结婚。有些人认为他是利用与齐惠的结婚来达到进入上层圈子的目的,他差不多也一直如此自我认识,直到几小时前,在刚才的那个酒会上,当穿着连衣裙端着盘子的齐惠高跟鞋卡嚓卡嚓响着走到他面前,骂他该死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他跟齐惠的关系绝非那么简单。事实上他是在自己的下意识里崇拜齐惠,对他而言齐惠是一种高贵,跟深深烙在他身上的印记不可同日而语。
“可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如此服气?”周四平说,“我常有一种想法,我觉得有朝一日我会做一点够意思的事情,让齐惠,也让所有天之骄子瞧瞧,让他们看看这样一个从地底下一步一步闯上来的人绝对不比他们逊色。”
“不能让你不放心。”周四平说,“因为我们可能有不少交道要打。”
“为那座楼?”
周四平说不错,他知道俞怀颖已经上书市有关部门,对城北高地含远楼遗址提出要求。他断言俞怀颖不可能成功,因为那里已经没有旧日文物,他也绝对不会放弃,那地方对他挺重要。他希望俞怀颖认识清楚,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俞怀颖冷笑道:“弄半天原来你不过是要做这番游说。”
“我知道你不可能听进去,我根本不指望说服你。”周四平说,“但是我希望让你有所意识。也许咱们可以形成一个默契: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各谋其事,不必谁让谁,却都尽量克制一点,别把对方视同仇人。可能的情况下,咱们还应当合作。”
周四平从他的皮包里掏出那天霍山塞给他的那张推销“青翠公众森林”的公关卡片,放在俞怀颖的面前。
“你可以欣赏一下。”他说,“也可能你已经听说过了。”
俞怀颖仔细看过了那张卡片,包括正面精美的画片和背面的说明文字。然后她抬起头,她的眼睛在小饭馆黄昏时分的雾气里闪闪发光。
“这对你是什么意味?”她问,“一大堆的钞票?”
“现在我不考虑钞票,那玩艺儿可多可少。”周四平说,“我发现这倒是我们合作的一大基础。你一定注意到了,如果这个狗屁森林公司搞成了,咱们俩各自的打算就差不多同归于尽。”
“他们不可能成功。”俞怀颖道,“不能让他们乱来。”
“在这一点上咱们立场完全一致。”周四平说,“现在我需要你一点帮助。”
周四平说,两天后他要到北京出一趟差,他想请俞怀颖给他提供一张联络图,并附介绍信,他准备专程去拜访几个古建筑或文物方面的权威人士,向他们讨教。
“我需要一些权威性意见。”周四平说,“你对含远楼问题可能最有研究,但是你还没有权威地位,你的意见份量不够。”
“有一点你注意到没有?”俞怀颖说,“含远楼只是我们这里的一座古楼,它的名气只在本城,出了本城城墙很少有人知道它。你千里迢迢到北京去追风捕影,就跟到太平洋上撒网捉麻雀一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才找你。你肯定知道我可以从哪些人那里得到帮助。”
俞怀颖追问周四平准备拿那些帮助做什么?周四平说他想把洪承宗霍山之流打垮,同时也干好自己的事情。俞怀颖说,她怎么才能断定这不是只为替周四平增加讨价还价的筹码,让他能用更好的价钱把含远楼遗址断送?周四平说:“你希望霍山赢吗?为什么不能试着相信我一回?看我在这个小餐馆里如此真诚如此倾诉衷肠的份上?”
俞怀颖看着周四平,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究的目光。周四平用手中的筷子敲了一下碗沿,提起了几个月前他碰到的一件事,他说起春天的某个雨夜,他跟齐惠出了点麻烦,家里也出了点事情,他周四平苦中作乐,陪人喝得烂醉,然后颠三倒四,在一个隐瞒处把一支猎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用右脚的大拇指扣动了扳机,他连扣两回猎枪都没有击发,查看时随意一勾竟然“轰”地打响,然后他便从醉里醒了过来。
俞怀颖不再说什么了,她垂下眼睑,转身从她的包里翻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白纸,在餐桌上刷刷写了起来。
周四平在从北京返回的第三天应邀出席了“青翠公众森林公司”的开业座谈会。
有四个随员陪同他前往。这四个人是周四平的办公室主任魏国强精心挑选出来的,个个高大健壮,膀阔腰圆。魏国强带着他们于当天上午去本市华侨大饭店定了房间,下午时让他们各拎一个大皮包,衣冠楚楚出门,前往位于大饭店东头的会展中心,洪承宗公司的开业座谈会就在里边最豪华的一个会议厅举行。周四平的这四个随员当然是些不速之客,没有谁邀请他们,不过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场合往往有许多经不起推敲的环节,有如一些宾客杂沓的婚宴,只要装模作样便能擅自混入。周四平的这四个随员不常出入大场面,认得他们的人不多,因此穿件名牌衬衫,扎一条流行真丝领带,挟一老板包,鱼目混珠登堂入室并不是件特别难办的事情。
周四平在下午三点准时到会,他知道他的人已经在会场里边布置停当,这几个人已经得到非常明确的指令,无论如何不得轻举妄动,完全听从周四平现场调度。周四平动用这四个人只是一种预防措施,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要他们上。
“一闹起来就是一场武斗,”他对自己说,“岂止是一个耳光。”
周四平总是想起那个耳光,他知道洪承宗也耿耿于怀。那是早年间,当他们和齐惠都还在大学读书时的事情。那年寒假将尽,新学期将至之际,周四平提前返校,帮齐长安夫妻给齐惠捎一袋东西,因此跟齐惠打上交道,隔天黄昏,齐惠领着周四平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守候了半天,然后齐惠指着走进门来的一个高个儿青年对周四平说:“就是他。”周四平走过去二话不说挥巴掌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对方懵头转向,然后还自报家门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