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有一场仪式,不是奠基仪式,是交接仪式。仪式规模相对较小且毫不张扬。这场演出的中心戏台位于洪承宗下塌的酒店三楼310室,洪承宗的小兄弟霍山租下这间客房,将其辟为主活动室,按照老板的指令驻守于此。霍山在两天前从省城一家朋友开的保安公司里要来了十个彪形大汉,安置于三楼主场的附近房间。这天上午,十个训练有素的大汉按计划准确到位,其中四个下到一楼酒店总台,分散于总台四个角落守候,一个驻留在三楼楼层服务台附近,控制楼层局势,主活动室内安置着三个人,分别藏匿于沙发后边、卫生间和衣橱里,还有两人为机动力量,分别在近侧游走,保持高度警戒,随时准备行动。
除了十个彪形大汉,霍山为这台戏安排了另外两项道具:一个密码箱和一条麻绳。他的密码箱是黑色的,内镶钢片,结实而精巧,按照洪承宗的要求,霍山在这只黑色密码箱里满满地塞了一箱草纸,让它有些合适的分量,再把它放置在沙发旁。另外的那条麻绳被霍山扔在书桌的抽屉里,书桌就在沙发的一侧,到时候拿起来相当方便。
这一天上午十时,也就是洪承宗仪式开张,许多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城北的时候,有一位小姐将率员乘电梯从大堂直上三楼,再折向霍山守候的房间。小姐将敲四下门,然后独自进门,说:“我是连娜。”她还将说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有点风,不太冷。”然后霍山就按程序进行交接,把沙发边的那只黑色密码箱交给她。连娜小姐肯定要验一下货并做清点,通常她会走过去把箱子放在书桌上打开,当她看到密码箱里满满一箱全是草纸时肯定要跳起来,这时藏匿屋中的三个人会立刻扑上去将她制服,再制服外边的陪同者。连娜小姐会狠狠挨几个耳光,然后被捆成一粒粽子,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迅速转移到本楼层另一客房。与此同时,守候在大堂和楼层的几个人紧急戒备,加强防范,扼制暗藏的对手,对付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然后当洪承宗唱完他的大戏,大宴宾客酒足饭饱之后,他会来收拾局面,同又气又饿又累又挨过几下的小姐好好见一次面,谈谈他们可以如何合作,他们的交谈也许可以比以往更显得愉快。
“我是连娜。”
霍山差一点背过气去。
站在大门外自称连娜的不是个小姐,这是个黑脸男人,身高一米九,体重至少一百公斤,壮如铁塔。
“有点风,不太冷。”大汉冷冷道。
霍山骂道:“冷他妈的鸡巴。”
他掉转头,大汉跟着他走进屋里。
霍山把客人晾在一边,急急忙忙用手提电话呼叫位于城北的洪承宗,他听到手提电话里“嘟嘟”振了几声铃,而后“嗒”的一声,传来程控总机的提示:“您所呼叫的电话已关机。”
霍山无从联络。
那一刻恰仪式开场,城北热火朝天,洪承宗兴致勃勃,根本就不想让人打搅,他关掉他的手提电话,一心一意导演他的大戏进入高潮,千方百计要制造特别效果。在主人致辞贵宾祝贺领导讲话等通常项目完成之后,天空中忽然轰鸣有声,一架运输机出现在南边空际,在人们的注视下迅速飞临城北高地的上空,飞机银白色的机翼在冬日上午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发动机越来越强大的轰响像坦克履带一般碾过众人的耳膜。到达城北之后,飞机在众人的注目中于高地上空盘旋了两圈,突然往空中播撒下一串黑点,这些黑点一粒接着一粒在空中化开,变成了一面又一面五彩斑斓的降落伞,在冬日的轻风中飘然而下。会场上顿时“哇呀哇呀”一片赞叹之声。
这是洪承宗为自己的公众森林奠基仪式安排的一项最具轰动效应的活动,本城人此前还只从电视里见过这种空中跳伞运动,它足以让很多人目瞪口呆。当一面一面的降落伞准确地落在仪式主席台附近一块用彩色布块标志出来的空地上时,人们才发现自九天而下的跳伞运动员都是些年轻女孩,个个唇红齿白,顾盼生辉,脸面涂抹得异常鲜艳,衣着如时装模特般耀眼。这群经过一番精心包装并训练有素的小姐自天而降后迅速卸下伞衣,集结成一队,变戏法似的分别捧出一束鲜花,而后一起扑上台来献花,台上诸多贵宾个个喜不自禁,鼓掌不止。
黄一鸣感叹不已,说:“洪承宗你这家伙就是会玩!”
“刚巧这跳伞队在省城表演,找个关系,做点工作,花点钱我就把这群美女弄来了,可算一大手笔。”洪承宗颇自鸣得意,说,“我把这议程叫做‘天使的问候’。”
黄一鸣刻薄道:“就实质性内容而言,与其说是天使,不如说是地狱的问候。你办的不是公墓吗?你这群美女手里拿的哪里是鲜花,那是些勾魂索,她们不是什么天使,那是阎罗王的勾魂鬼,一群白骨精。”
两人哈哈大笑。
“最轰动的还在后边。”洪承宗说,“你是政府官员,你留神点。”
黄一鸣顿时警觉。连问洪承宗还有什么文章,让他给先透露一点。洪承宗请黄一鸣耐心一些,说,“我知道这几天你心里老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我还要玩什么花样。其实我可能是让你市长助理先生好好地松一口气。”
大汉如事先估计的那样,把箱子拎到书桌上,揿动按键,想打开箱子,看看里边的东西,也许还想清点一番,可他怎么也没法把箱子弄开。
“怎么回事?”他问。
“有密码,我不知道,你好像也不知道。”霍山说,“你回去叫一个知道的来。”
大汉把那只箱子拎了起来,说:“走了。”
霍山一声不吭,看着大汉离去,然后他用手提给外边守候的人发出指令,要他们立刻跟上去,无论如何要跟到底,直捣大汉的老巢。
他再次企图跟洪承宗联系,城北依然没有回音。
那时洪承宗正在扔出他的最后一颗重磅炸弹,在一番异常耀眼的铺排和轰动之后,洪承宗隆重推出的却是一个气色不佳,模样臃肿,说起话来没多少光彩,跟刚才那些自天而下浓妆艳抹极其引人注目的跳伞美女难以相提并论的丑陋老头。
这人当然就是洪兆康,来自美国的有钱人,穿的是最名贵的西装。
“今天我很高兴,”洪兆康说,“我有一件事想在这里宣布。”
洪兆康做了一个即席讲话,他对这次回国受到的热烈欢迎和招待表示感谢,他说他年纪大了,他这种年纪的人总是非常怀旧,他这一次回家,怀旧之情非常强烈,他希望能为家乡做一点事,除了他已经在了解的码头等项目之外,他还想一件事,他知道这件事眼下在本城已议论纷纷。
“不是都在说一座含远楼吗?它倒掉已经三十多年了。”洪兆康说,“我打算把它再盖起来。”
老人忽然咳嗽。在他咳嗽时,整个会场除了他的“吭吭吭”外别无他响。
洪承宗充分感觉到叔叔这句话给场上众人形成的刺激,感觉到这颗重磅炸弹的效果。他扭过头去看着前方,在荒坡的顶部,远远地有一棵树孤零零露出个头来。
他知道那就是城北高地的顶端。他想:那地方确实挺有意思。
那个地方曾经有过一座楼,那座楼有不少故事,其中有一则故事与一个老头有关。这老头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两手空空,然后在一个乱哄哄的年月里阴差阳错跟着一群狂热分子去占领高地上那座古楼。他在占领楼后奉命搜查各个房间,在楼下地窖里发现了一些弹药,包括一堆炸药。他还注意到一只麻袋,麻袋沉甸甸的,竟然塞满了金条银元和贵重首饰。那个年代里曾发生过许多抄家事件,一些组织起来的人打开一扇扇旧日大户人家的门,把里边翻了个底朝天,试图找到被仔细藏起来的枪支、案卷或者一些图谋不轨的玩艺儿,一些金银财宝在这种抄家过程中被发现了,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没收,归入一些团体的手中。在古楼地窖里发现的这一麻袋宝物当属其中的一部分,当时那些人没注意到它们很有价值,竟然用一只麻袋来加以包装,并且胡乱丢在地窖里,丢在一堆炸药的旁边。还好有一个人不那么傻,这是个佼佼者,在众人头脑发热之际他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麻袋偏巧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于是他就被倒塌的楼板压在下边。只有当年喜欢穿一件黑衣服,绰号“大黑衣”,把一麻袋财宝拎走的那家伙知道该队长为什么会再回到楼上,然后楼就倒了下去。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当年带着一麻袋财宝溜走,以此做为本钱并且最终发了大财的人衣锦还乡时,有一个姑娘领着一个残疾人和一个声音嘶哑的老头找上门来,当年的故事露出了一点马脚,然后倍感好奇的洪承宗跟踪追击继续打听,这个重病在身来日无多的人才一点一点地又说出了一些人所不知的事情。当然,这个人不可能把自己所做的那些难以启齿事情的细节全部告诉别人,它们通常会被一直带进坟墓里。
洪承宗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叔叔。按照事先设计好的方案,此刻叔叔正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上高声谈论那座楼,座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当年就是他这“大黑衣”在那座楼下点着了半个地窖的炸药。当然,这件事即使人人知道也没什么,这世界早就变了,“大黑衣”早已不是当年散鬼,谁奈他何?人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有趣。
这时霍山终于跟洪承宗联系上了。
“情况有变化。”霍山气喘吁吁。
他报告说,酒店的交接仪式波澜迭起,对方派了一个大汉来提走密码箱,该大汉离开酒店之后,坐出租,上公共汽车,钻商场,故意迂回曲折,以求保险。末了确信无人跟踪,绝对安全,大汉窜回老巢,其老巢竟在不远处的华侨大饭店。霍山手下几个盯梢技艺高超的保安人员跟着大汉走进饭店,本想一直跟进房间,不料该大汉却在电梯口被两个陌生人拦住,而后在一眨眼间被上了手铐,带出了大堂。
“大门外停着辆警车。”霍山说,“家伙给警察逮走了。”
洪承宗哈哈大笑。
出事的时候周四平正在打电话,他的车在南街行驶,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有警察在前方路口岗亭上指挥交通,没有什么出事的征兆。
就在轿车驶近路口之际,一辆出租车从右侧人行道岔口窜了出来,企图挤进主车道,刚巧就插在周四平的“奥迪”之前。周四平的司机骂了一句,不得不把方向盘往左打让道,没料身后偏有个急性子货车司机一心超车,没头没脑一家伙冲了过来,双方闪避不及,货车挡板“砰”地撞到轿车的左车门,“奥迪”当即被撞向右侧,狠狠砸在挤进来的那辆出租车上,“砰”地又一下,右车门顿时碰扁。
那一天周四平坐在车头助手位上,左边货车那一撞没把他收拾掉,右边出租车这一撞却是打个正着,他只记得左边出事时他给甩到右边,头撞到车窗玻璃上,紧接着右边又是一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他在医院里醒了过来,他睁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碰上了车祸。他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疼得厉害,特别是头部和右半身子,他的右颊已经给人用绷带狠狠缠住,绷带里火辣辣的。另外是右肋酸胀,右腿发麻,像是挨了一顿狠揍。
“我没死?”
“差一点。”护士说,“怎么搞的你?”
周四平试着活动一下手脚,不禁大喜。
“看来还行。”他说,“没大事吧?”
“司机的两条腿全断了。”护士说,“你还好,皮肉伤,最多加一脑震荡。”
“这是在急诊室?”
“你当在你家里?”
周四平扭头找东西,他发现自己是穿着西装,合衣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护士们只把他的领带拉松,解开他的衬衫纽扣,可能是想让他呼吸得顺畅一点。
“你们就不能帮我脱一下外衣吗?”他抱怨道,“这玩艺儿熨起来太麻烦了。”
护士“噗嗤”就笑,说:“你挺牵挂这个?差一点没死你不知道?”
“几点了?”
“快九点了。”
周四平打听他的车怎么样了,东西都在哪,他不知道他的手表和手提电话是不是全给砸坏了。护士让他找警察去,说:“是交警把你送来的,一会儿家属到了你让他们找去。警察已经通知你家属了。”
“行了,谢谢。”